”不会的,绝对不会的,燕燕你相信我,皇上一向安守本分,从不与外人联系,更不会蓄养刺客,咱们看得一清二楚。他已经等了二十七年,怎么会现在却等不及了呢。“
”好了,好了,既然没有证据,就都不说了。”
”燕燕,南京不能去!今年冬天咱们去广平淀吧。从前冬季捺钵常常去那里的,咱们好久没有在那里过冬了。”
“好,就依你。刚才我已经发过誓,只要你好好的,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就去永平淀。冬至祭祀木叶山也是咱们契丹人的传统。”
“燕燕,今年的冬祭为皇上举行柴册礼吧。皇上过了年就四十岁了,再不亲政实在说不过去了。你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不要再逞强了。”
燕燕望着头上身上缠满白布看不清表情的德昌,半晌才叹了口气道:
“我也早想这样做了。我没有什么可怕,只怕皇上掌了权会对你不利呢。”
德昌拉着女人的手,她未施脂粉的脸上眼窝深陷头发散乱,比两天前又苍老了,笑笑说道:
“皇上是仁德纯孝之君,不会的。要是还不归政,我怕倒是有人会生出觊觎之心了。归政之后你好好将养身子,我也该请求致休了。到时候我们天天相守,清清静静过日子,直到地老天荒,好不好。”
“不求什么地老天荒,能和四哥你再相守十年我就知足了。我最近一直感觉胸口堵得慌,等归了政,要好好让御医调理调理。你不喜欢南京,我们就在中京周围四季捺钵,冬天在广平淀,春天去鸭子河,夏天进大黑山,秋天打猎伏虎林再好不过。多想像小时候那样,跟着大人半夜起身,摸黑在湖中撒盐,呜呜地吹响鹿角,野鹿以为是同伴召唤,傻乎乎都来饮盐水,咱们就放箭打马,撒出猎狗,人喊马叫,鹿鸣狗吠,多么好啊。可惜,跑不动了,只能看着孙子们玩了。”
燕燕把头俯到床上,靠在德昌的枕边,两眼溢满朦胧泪花,喃喃说道。
秋风乍起,树叶飘落,八月初的时候捺钵大营离开了中京,顺着土河向东北进发。八月的土河波浪滚滚,岸柳垂荫,几片黄叶飘落水面,水鸟追逐翱翔。河上辀轳相接,船桨如云,载着中京的商旅和马孟山的土产顺流去往下游的东京,又有逆水而上的船只将辽海和医巫闾山的海错山珍木材兽皮等等贩到中京。
土河发源于中京西面的马孟山(今河北七老图山脉光头岭),从蒙古高原最东端倾泻而下奔向低矮的东北平原。它在第一个台地上与西北而来的另一条河流潢河(今西拉木伦河)交汇,合成一条更加宽广的巨流:西辽河,继续向东,到达平坦的东北平原腹地后折而向南。西辽河南下之后更名为辽河。南边的平原更加低矮,是广阔的东北平原的南端,因这条大河,而名为辽河平原,它尽头的海洋便被称为辽海。契丹在太宗大同元年(947年)更名为“辽”,直到耶律隆绪即位后的统和元年(983年)再改回为“契丹”。国号“辽”的来源就是这条河流。土河与潢河是辽河的源头也是契丹民族的摇篮。契丹人最古老的神话流传至今:一位骑白马的仙人沿潢河而下,与一位骑青牛沿土河而来的仙女在木叶山下会合,两情相悦,繁衍子孙,形成契丹族。数百年后,这片两河相汇处水草丰美的草原成为蒙古科尔沁部的牧地,以科尔沁草原闻名于后世。
如今在高高的秋阳下,捺钵行营在土河岸边走着传说中青牛的路线前往木叶山。队伍中最华丽的马车上有一位女子,她不是骑青牛的妙龄仙女,而是病势沉重但仍然威权赫赫的契丹女主萧燕燕。她此行也是要去木叶山,不是去幽会仙人,而是去寻找上天的启示。
“四哥,我们到哪儿了。”
“马上就到伏虎林了。”
“伏虎林。”燕燕苍白的脸上露出微笑:“那是先帝起的名字。从前这个地方没有名字,是广平淀的一部分。这一带东南是沙窝冬天暖和,西北山高林密野兽出没,秋天就先来森林打猎,然后再去沙窝坐冬。有一次先帝在这里打猎遇到老虎。老虎被侍卫们射死了,众人却都说老虎见了皇上被慑服了,于是就将这片山改名伏虎林了。这里离永州不远,四哥,我想去永州看看。”
“等我们住扎下来,我陪你去,不过五十多里,早上去下午回都来得及。”
“四哥你还记得永州名字的来历吗?”
“当然记得。”
耶律德昌和萧燕燕坐在同一辆宽大华丽的銮驾里。车里设了床铺,床边桌椅摆设一应俱全。燕燕躺在床上,德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握着她的手。燕燕现在白天也常常卧床不起,因为长期睡眠不好,她的身体变得虚弱,病魔就抬起头来。她感觉胸口憋闷,近来又胸背疼痛,坐得稍微久一点就不行了。德昌当然知道永州的来历。先帝晚年燕燕生下第四个儿子,取名韩八,小名郑哥。当时南北正在打仗,捺钵行营在南京前线辗转指挥,先帝病重,形势的压力都在皇后身上,加上行程颠簸,皇后身体受到影响,小皇子生下来先天不足,不到八个月就夭亡了。燕燕生了七个儿女,因为她的身体好,照顾得又百般周到,前面六个都健健康康。第一次失去孩子的经历令她悲痛欲绝,可是她连送小生命最后一程的时间都没有,只能派人将小小灵柩埋葬在木叶山下,为了永久的纪念取名永州。这次到伏虎林秋狩、广平淀坐冬,德昌就想到燕燕一定会提出去永州,虽然怕她触动往事感怀伤心,可因为这是最合适今年秋冬驻跸的地方,也只好如此。现在燕燕果真提到这件事。燕燕的话说得软绵绵的,手指头在德昌的手心里掰着算年份:
“去年我们去上京途中祭祀木叶山,没有在永州驻扎,当时我就想去看看可怜的郑哥,可是又怕耽误行程徒增伤心就没有去。这一次你一定要陪我去。不知道这么多年有没有人为他扫墓,墓前的草长得有多高了。他比隆祐只小一岁,要是活到现在也该三十岁了,一定儿女成群了。”
“你放心,永州其实就是奉陵邑。永州知州和百姓怎么能不好好守护陵墓呢?你不要想太多了。你要是会太过伤心就不要去了,你现在的身体不能过度劳累。小孩子夭折是最常见不过的事,你的六个孩子都健康长大已经十分难得。你看皇上都夭折了好几位皇子了。郑哥是有福的,他在天上会比在人世过得更好。”
“我当然要去,不然郑哥会怪我的。让随行的男人和孩子们在伏虎林里打猎,你陪我去永州。”
“燕燕,我们到伏虎林不光是为了打猎,还有一件大事要办,你该记得。”
“四哥,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我岂能忘记。但是出来走走我觉得身子好多了,御医也说很快能够痊愈。皇帝的心思我还是摸不透,我要再看看。唐明皇老了做了没有权的太上皇,连皇帝身边的太监都来欺负他,让他最后六年活得凄惨可怜。我不想落到那个地步。”
德昌只有苦笑。太后答应举行柴册礼,意味着承认帝位巩固和取消自己的摄政。原先说好到了木叶山下就举行柴册礼的,可是现在又变卦了。
柴册礼是契丹最重要的典礼。就是燔柴告天,向上天宣告皇帝即位。中原皇帝只有一次登基大典,契丹人却有两次。一次是灵前即位,这次即位典礼因为在大丧之中往往比较简单。他们还要在苍天面前进行一次昭告登基的仪式,这次往往更加隆重。契丹人认为人类的主宰是苍天,皇帝只有得到上天承认,才能名正言顺地行使天子的权力。耶律隆绪之前的列祖列宗都是在即位不久就举行这个仪式的。
太祖和太宗为了宣誓帝位合法,各自都举行过两次这样的典礼。太祖皇帝在公元九零七年宣布即皇帝位的当天第一次燔柴告天。四年多后,太祖的兄弟们造反,逼他改选可汗,阿保机再一次举行柴册礼,宣示自己的合法性。太宗登基的第四天即行柴册大典。十二年后,契丹得到石敬瑭献出的幽云十六州,军事、地理、行政格局起了根本变化,单是人口就增加了一倍多,几乎等于脱胎换骨重整天下,太宗第二次举行柴册礼以示郑重。他并同时下诏,以皇都为上京,升幽州为南京,以原南京为東京;为皇太后和自己加上尊号,大赦改元。
前面的五位皇帝中只有一位没有进行过柴册礼,那就是离经叛道我行我素的穆宗皇帝。他迷恋醇酒酷嗜狩猎,并不将帝统的承续放在心上,他不但没有举行柴册礼,连子嗣也没有留下。
除了穆宗之外,唯一的例外就是当今圣上了。耶律隆绪是契丹的第六位皇帝,他即位整整二十七年了,还没有向上天报到过,相当于他的帝位并没有得到上天的认可。
德昌心里上火,但又不敢催得过急,因为生病而变得更加敏感执拗的太后如果感觉受到逼迫很可能会做出不明智的事来。德昌看着燕燕,她是那样衰弱不堪,一根手指就能让她停止呼吸,但她的身上仍发出凛凛威风,让任何人都不敢违背她的意志。对于德昌来说,她直到现在还是泰山一样的存在,德昌在感情上不忍背弃她,在理智上也意识到,如果背叛她,将会面临不可预料的混乱和危险。
这天太后精神好些了,在德昌的陪伴下去了永州,在被称为“王子院”的墓园里,松柏已然森森成林,每一棵当年种下的树都长成合抱粗了。燕燕在这里留下了不尽的思念和伤心的眼泪。
太后和丞相带走了大队的御林军,伏虎林营地的气氛显得轻松活泼多了。留下来的王公大臣们纷纷去打猎或想法子寻欢作乐。皇帝也带着两百多人的亲兵卫队到树林中去了。他既不想半夜起来呼鹿也不想大兵团围狩,只想去林子里走走,松范松范筋骨,呼吸呼吸清冽的空气,搂草打兔子,随便打点小猎物。
明媚的阳光从高高的树梢照射下来,在林中洒下满地金星,像无数跃动的小精灵在色彩斑斓的落叶地毯上跳舞。
隆绪漫无目的地骑马徜徉,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匹孤狼。从十三岁登基就被告诫要处处小心谨慎,不能有不孝之心逾分之举。为了避嫌,没有幕僚、朋友,更没有同党,兄弟姐妹成了陌路甚至敌人,对同床共枕的后妃们不敢说真话,至亲的母后却成了对自己皇位甚至生命的最大威胁。唯一一个能够说知心话的先生兼朋友、幕僚如今也不在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隆绪贵为皇帝却体会得比任何人都深。母后大权在握,所有的人都趋附在她的身边。说是两宫圣上,皇帝陛下,实际自己的地位连母后身边有权势的奴仆都不如。耶律德昌虽然说这次木叶山之行就是归政之期,可是自己除了听天由命束手等待还能做什么呢?他的内心陷入无尽的孤独和痛苦,一边信马由缰地走着,一边寻找有没有撞到树上的倒霉野兔山鸡。
忽然,远处的林中出现晃动的黑影,仿佛是一个体型高大的动物,隆绪顿时紧张起来,端起手里的弓,从箭囊里拔出一支箭。护卫们也都围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