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翰林院递上一份哀报:翰林学士赵从中病逝。因为他曾是御前侍讲,所以报知皇上。
隆绪感到非常震惊,他下旨赏赐黄金绢帛助丧,派王继恩亲自送去赵府,了解赵学士死前的详细情况。王继恩回来禀报,赵从中最近两天很忙,没有什么异样。昨天忽然上吐下泻,卧床不起。请大夫看了,查不出病因,说可能是中暑,也可能在外面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开了药方。才吃了一副药,夜里就断了气。家里人都觉得太突然了,非常伤心悲痛。他的老夫人哭得死去活来,自己也躺倒快不行了。他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都嫁了人,一个在中京已经赶来守灵,另一个正在奔丧的路上。
”有遗书遗折留下来吗?“
”没有,他一定没想到会死,什么也没有留下,连遗言也没有。“
隆绪让王继恩退下,自己一个人对着桌案落下泪来。眼泪扑簌簌落到《讽谏集》封面赵从中题写的书名上,墨迹洇湿了一大片。隆绪相信先生是自己寻死的。他一定安排好了所有的事,然后选择不连累任何人的方式默默离去。隆绪后悔那天没有向先生说一句原谅的话,甚至没有向他道别,给了他一个那么冷酷无情的表情,让他以为皇上再也不想见到他。其实他心里是想原谅先生的,他能体会先生是怎样在呕心沥血报答皇帝的知遇之恩。要是没有他,自己不可能平平安安渡过二十六年身居九重又悬崖处处的险峻生涯,不可能在难熬的岁月中体会读书赏诗的无穷乐趣,可能早就步入歧途。先生忠肝义胆,既要忠于旧主,又爱自己如子。他是怎样的两难,他竭尽所能,得到的却是嫌弃和厌憎。先生最后该是何等地绝望心冷。他在用一死剖白心迹。他以为皇上再也不想听他辩解,所以没有留下一个字。先生静静地走了,他觉得已经完成了使命,皇上即将平安亲政,才放心离去的。此时此刻,隆绪下了对先生绝不食言的决心,他觉得这是唯一可以报答地下之人的方式了,他多么希望那飘然而去的灵魂能够感知到自己的心意。
然而耶律德昌的计划没有来得及实行,事情出现了意外的变化。
七月的中京破天荒地阴雨连绵,内城雨水泛滥,外城一片汪洋。简陋的房屋泡在水里多日纷纷倒塌,许多百姓无家可归。暂摄中京留守王继忠是一个恪尽职守的好官,他上奏请求朝廷拨款,协助修缮房屋,大臣们意见不一,有的反对提出的数字,有的反对官府出钱帮私人修屋。丞相决定亲自视察,了解灾情的实际情况。
德昌平时夜里住宿皇宫,白天在北、南枢密院办公。出了宫城正南的阊阖门向右转,百步之外便是两枢密院的衙府。这次是难得的一次远离内城到外城百姓杂居的地方。这天早上,雨水依然像漏了底的水桶一样哗哗下个不停,已经辰时,天空仍然浓云密布,漆黑一片。中京留守王继忠身穿蓑衣,带了五六个僚属和三十多名护卫们早已在宫门前等候。这个王继忠并非同名,正是那个南朝降将。他为澶渊和盟立了大功,朝廷也对得起他,赐了府邸宅院、大批金银珠宝,单是宫籍奴隶就赏了三十户。他舍弃了开封的妻儿老小一大家人,朝廷做媒,娶了北朝汉人世家大族女子为妻,又生了儿子,官做到了从三品的左武卫上将军,摄中京留守。
耶律德昌准时出现,为了不惊扰百姓,他只带了五十人的卫队,自己坐在一辆普通的轻便油篷马车里。
一行人踏着街上的积水出了阳德门,沿着二十丈宽的朱夏大道南行。这条最主要的大道用加了石灰的夯土做地基,上面铺设砖石,两边建排水沟,路面光滑如砥,大雨浸霖之下依然干干净净。向左转进街坊里巷就是民居,他们经过大户人家聚居的街道,新建的房屋门楼高大院落齐整,大雨之中巍然屹立。然越往东走地势越是低洼,城墙之外就是土河,这里是城市的下风口和泄水道。积水变成汪洋,道路泥泞,屋宇简陋。德昌掀起车帘,见到房屋成片倒塌,有老人、妇女和孩子躲在破漏的房檐下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德昌的马车好几次陷在泥坑里,卫兵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抬上来。
王继忠骑马走在马车旁边,指着前面一片巷子对车厢里的大丞相说道:
“这一带叫铁匠营子,早先有几间铁匠铺,现在铁匠生意做得好的搬走了,成了贫民住的地方。这里地皮便宜,房子建得简陋拥挤。有的一所房子里好几户人家租住,夏天暴雨、冬天大雪都免不了得垮。那些人说得其实有道理,朝廷没有责任出银子替私人修房,可是看着这些穷人流离失所也不是办法。中京城里缺不了这些穷人,好多下等活、脏活累活都是他们在干。”
德昌没想到一场称不上狂风暴雨的连绵霖雨就造成这么大的破坏,心里盘算着朝廷能做些什么。突然”咣当“一声马车掉进一个大水坑。路面的积水掩盖了这个坑的危险,车身深陷,泥水没入车厢,德昌一下栽倒在座位前面,额头磕在厢板上,好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震荡加上疼痛令人昏厥,额角流下汗水一样的东西。
在半昏半醒之中,德昌听见外面脚步纷杂,刀枪撞击,杀声四起。“嗖”“嗖”“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许多利箭射进车厢,其中一支穿透低处厢板,钉在他的右肩上。德昌还保留着些许清醒,知道遇上刺客,紧紧贴在底板上不动。只听王继忠的声音急切果断:
“不要乱,丞相卫队随我这里护驾!李都头,你带人去追,一定要活口!王成去南门,派其他亲兵分头速去其它城门,关门落锁严查出入!”
过了足足半个时辰周围才逐渐安静下来,王继忠朝车厢大喊:
“大丞相!大丞相!”
德昌趴在地上爬不起来也说不出话,只觉得车厢剧烈摇晃了一阵,就好像腾云驾雾一般升起,接着就咣当当落到地上,知道是马车被人从泥潭里抬到地面。车厢刚一落稳,一个人就扯开车帘,喊着“大丞相、大丞相”探身搜寻。发现德昌趴在地上,连忙大叫:
“快来人,把丞相抬出来!找一间干净的房子,骑马回宫报信并请御医来。”
德昌被人七手八脚抬出车厢。肩膀上的箭还插在身体里,随着它的摇晃发出阵阵剧痛,头上的汗滴到脸上身上,那不是汗而是血,血糊住了眼睛。德昌已经清醒,他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可怕,但其实伤得不重,头上只是磕破了一层皮,肩头的那一箭非常厉害,要是直接射在身上,能穿过铁甲把人的身体贯穿,但力道被厚厚的车板卸去,没有伤到骨头。德昌想对王继忠说不必大惊小怪,然一转念,闭上眼睛任他摆布,他的确很累也很疼,彻底放松休息一下是需要的。
不知过了多久,耶律德昌被人抬着送回了皇宫大内,他感觉得到一群御医在头顶上投下来的焦灼目光,他们拔下箭、查看伤势、清洗包扎,然后走到外面嘁嘁喳喳小声议论起来。又有许多双柔软的手为他脱掉身上的衣服,用温热的布巾小心擦拭,换上干净舒适的绸袍,几条粗壮的胳膊将他抬到熟悉的红木雕花大床上。德昌不想睁眼也不想说话,这些日子他常常彻夜不眠,困乏已极,受伤消耗了更多的精力,真的需要好好地睡上一大觉。中间几次醒来,想翻身都忍住了。有人用小勺往嘴里送参汤和水,使他不饿也不渴。御医来查看过伤势,上药换布,尽管伤口被弄得很痛,他也忍着听凭处置。等他们走了再接着做没有做完的梦。不知睡了多久,再一次醒来,已是一天的迟明。树上的燕雀吱吱喳喳唱着晨曲,空气中飘荡着如洗的清新。他发觉自己的手被人攥着,耳边一个女人絮絮而语:
“四哥,四哥,你为什么还不醒来?难道真的是毒箭,会让你永远昏睡不醒吗?四哥,你听得见我说话吗?御医说对你说话也许可以唤醒你。请你一定要醒来,你不能抛下我,这个世界上我可以没有任何人可是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权力和荣华富贵都没有意义。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办?没有你的黑夜就只有绝望和无底深渊。只要你醒来,你要什么我都满足你。你要是就这样走了,就带上我一起去吧。”
德昌听着,泪水涌上眼眶。他知道这个女人对自己深情厚义,但此时此刻听她说出来还是非常感动。她现在不是主宰天下的太上皇,而只是一个痴情的女人。从年轻时在耶律贤的府邸初识,他们已共同走过一生,由君臣相知到两情相悦。在先帝死后他们如夫妻一般生活之后,女人对自己一往情深。为了他,她甘冒和整个契丹贵族对立的风险,给他命誉地位和权力,如今韩氏举族抬入皇族、他拥有私人宫帐、手握天下兵权、人权和财权,让他这个过去的奴隶变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丞相。这远不是男女情欲所能包含。得到这样一个女人如此无怨无悔的爱,此生夫复何求。然而自己对得起她这份爱吗?自己在她面前始终不敢放开胸怀,而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百般迎合迁就。直到现在自己还在利用她的感情。德昌的泪水涌出眼眶,手指微微一动。女人立即抬起头,目光如火般射过来:
”四哥,四哥,你醒了吗?“
女人柔腻温暖的手指在他的脸上滑过,抹去他腮边的泪水:
”四哥,四哥,你为什么流泪,你醒了吗?你回答我啊。“
女人的脸贴到他的脸上,上面湿漉漉的满是泪水。
”燕燕。“
德昌吐出两个字。女人抱住他大哭起来:
“四哥,你终于醒了。你吓死我了。”
德昌伸出没有受伤的手臂,抚着女人的头发: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睡了多久?燕燕,你一直没有睡吗?”
”四哥,你昏迷了整整两天两夜,我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我怎么睡得着?“
”我记得我们在外城遇到了刺客,刺客抓到了吗?“
“没有,能跑的都跑了,受了伤的都吞药自尽了。你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只是皮肉伤,不知道那箭里是不是有毒,现在还是头疼的厉害。”
“四哥,你知道是谁要害你吗?他们怎么会知道你要去那里呢?我让人把王继忠和所有提前知道那天计划的人都扣押起来了,让夷离毕院和刑部严加审问。”
德昌挣扎着探身要坐起来,肩膀上一阵剧痛,他“哎呀”一声躺倒,急道:
“不干王继忠的事,要不是他镇定,我就没命了。这些人盯着我应该不是一天两天了,一直没有机会下手,定是跟着我去了外城才动手的。要查也只能暗中派人去查,没有证据抓人不但查不出结果还会牵连无辜招来怨恨。”
燕燕用手按住他,忙不迭说道:
“你急什么,回头放了他们暗中继续查就是。依你看来这会是什么人干的呢?”
”什么人干的没有证据不能瞎说。但是燕燕,这个时候动手很可能是有人怕我阻止你去南京。“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但我觉得也不是没有别的可能,恨你的人很多,比如有人想要亲政,你就是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