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晚春时节,天气早晚间还有些凉意。
金睿在昏迷中被一阵凉意激醒,睁眼看时,发现他正蜷缩在一个草垛上,此时天色微亮,星光隐去,四周景物模模糊糊的还看不真切,一股刺鼻的干羊粪味钻到鼻子里,他爬起来使劲睁大眼睛四下看了看,原来这里是一个废弃的羊圈,灌木做的栅栏已经损毁大半,一个陈旧的草垛堆在一旁。
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他感到一阵迷茫,父亲被那人抓走,自己失去知觉,也不知后来又发生些什么,自己怎么会来了这里,他心里担心父亲的安危,也急切想知道镖局现在成了什么样子,父亲是不是被那人带到了镖局里?虽然知道这样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他还是想回到镖局看看。
金睿找到一条小路,顺着小路跌跌撞撞的向前走,不多时远远地听到几声狗叫,他仔细听了听,顺着狗叫声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这里靠近大路,有一个不大的村落,零零散散的散布着几间茅草房,一个没有院墙的人家屋里亮着微弱的灯光,不远处一个地方不时响起几声狗叫,金睿放慢脚步轻轻的靠近这家窗户,听到屋里一阵呻吟声隐隐的传了出来,中间夹杂着几声沉重的喘息声,这时候又有几声狗叫声响起,屋里一个粗粗的男人声音低声咒骂道:“这老黑头家的傻狗真讨人烦,老是搅老子好事,总有一天惹的老子真火起来,捉了它回来熬汤喝。”
一个女人的声音接着道:“瞧你这傻样,天还没亮就拉着老娘起来折腾,那狗都被你吵的没法睡觉,还不让人家叫两声?”
男人声音“嘿嘿”的笑了两声嬉笑道:“定是那老黑头知道咱俩在做快活营生,惹的那老家伙火气上来憋不住,才故意拿那傻狗出气,咱们放开来干,非要气气那老家伙不可。”说着房里传来一声男人的闷叫,接着女人的呻吟声又响了起来。
金睿在窗户外听得面红耳赤,虽然他****,也知道房里这二人正在行夫妻之事,他直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猛跳不止,震得他手脚酸麻,赶忙想迈步离开,慌乱间没注意带倒了挂在旁边的一把锄头,“当啷”一声,屋里的喘息声马上听了下来,男人粗声喊道:“谁?”金睿不敢再动,心里顿时着急起来,要是让人看见自己在窗外偷听人家夫妻房事,真是羞也羞死了。
恰好这时一只猫“喵呜”叫了一声,男人的声音又咒骂起来:“妈的,该死的野猫,满地的老鼠不去抓,跑这里来偷听老子办事,看我不弄包老鼠药让你好好爽上一次。”说罢屋里响起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声音。
金睿不敢再待在这里,轻手轻脚远远地走开。耳听得身后男人的咒骂声还在断断续续响起,金睿本来想找个人问问这里是什么地方,然后找到回东阳城的路,没曾想遇到这样的事情,他虽然心里着急,却也不敢再胡乱瞎撞,在一个有木篱笆的院落外找了个石头坐了下来。
只等到天色渐亮,才听到这院落茅屋里响起了几声咳嗽声,接着屋里有一片微光闪了几闪,跟着听到屋里有“吧嗒吧嗒”的抽烟袋声响起,中间间或夹杂着几声咳嗽声。金睿仔细听了一会,断定这屋里只有一个人,想必是刚刚醒来就爬在被窝里装了一锅烟趴在炕上过烟瘾,他放下心来,走到篱笆门前用力拍了几下,屋里人喊道:“谁啊?”
金睿答道:“过路人,遇见野狼慌乱间迷了路,想借问一下东阳城在什么方向。”
屋里人“哦”了一声道:“客人稍等,等老汉穿衣起来。”
金睿不愿意让人看见自己,对着屋里道:“不用了,只麻烦告诉我方向就好。”
屋里人又“哦”了一声道:“这里是东阳城西十里处,客人要去城里,只管看着日头的方向走就行,东边有一条官道,顺着官道向东就能到了。”
金睿听到这话,心里暗想道:原来过了一夜,仍然还在城西十里处。随即又问道:“麻烦再问一声,可知道这里有个“流云观”在何处?”
屋里那人答道:“‘流云观’么,客人到了大路,往东一点就是了。”
金睿想再去“流云观”看看,问问那金光上人可有父亲的消息,老金头也还在那观里,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他对着屋里那人道了声谢,转身沿着小路往东走去,走不多远,转过个弯,果然看见一条大路。金睿不禁感叹起来:这大路离那村落并不多远,树木林立遮挡住视线,只是转了个弯,自己此时犹如陷入迷局,又不知何时才能转过这个弯看到远方的光景!
此时东方已经显出光亮,太阳眼看就要升起,方向很好辨认,金睿沿着大路向东疾行,不多时周围景物逐渐熟悉起来,一条弯曲小路出现在大路右侧,正是通向“流云观”的那条小路。
金睿顾不得路边藤蔓刮破衣服,奔走迅速,一会就远远地看见了松柏掩映下的“流云观”。
金睿不敢冒然靠近,在树林里远远地观望一会,见没有什么异样,这才舍弃小路,从路旁树林里绕到观后,翻过道观院墙溜进观里,躲在东边杂物间墙角静静听了一会,整座道观没有一丝响动,他沿着墙根悄悄贴在正殿窗下,捅破窗户纸向里张望,殿里一个人都没有,地上还残留着血迹,金睿没有进去,又在东西两边屋里挨个看了看,依然没有人在。
显然那金光上人和两个小道士已经离开,不知道去了哪里。“流云观”人去观空,金睿只好决定先返回城里,打算回到镖局去看看情形。
他暗暗思量:自己孤身一人,若是遇到对头,肯定不是对手,虽然这里远离东阳城,但是这里毕竟被那黑衣人知晓,难保不会有人盯着,还是小心一些才好。金睿一路向东躲开大路,只在两旁树林里穿行,到得城外时已是东日初生,柔和的阳光照在身上,本来是该能驱散些夜间的凉气,金睿却觉得越是靠近城池,越发觉得身上冷意渐渐地浓郁起来。
金睿远远地躲在西城门外的树林里,看着熟悉的城门处人们进进出出,想到不远处城里的金龙镖局,他只想放开脚步直直的奔回家去,可是看看城门处明显多出的几个守城士卒,只好咬牙强自忍住冲动,暗暗在树林里苦苦思索如何能进得城去又不会被人发现。
现在镖局不知情形如何,但昨晚那黑衣人言道镖局已经遭到不测,想来不会是顺口胡说,不过总不至于几十口人全部遇难吧,这可说什么也难以置信;随即他又想到金龙镖局几十个人都不是对头的对手,更是觉得前路危机弥漫,须得加倍小心在意。
金睿在树林里直待到日上三竿,仍然没有想到进城的好办法,只能紧紧盯着城门处暗自着急。
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晃晃悠悠的从城里出来,大摇大摆的经过守城士卒的面前,士卒对这乞丐毫不理会,任由他穿过城门;金睿远远地看着乞丐走到右侧城墙拐角远处的一个向阳处,那里有一个砖垛,正好容下一个人栖身;那乞丐满脸乌黑,头发蓬乱,伸出双臂伸个懒腰,张开大嘴打个哈欠,在墙根处蹲了下来蜷缩住身子抱着膝盖眯起了眼,想必是刚在城里讨到一顿饱饭,吃饱后才出城来晒晒太阳,弥补昨晚因为天凉没有睡好的困乏。
金睿仔细观察一会,见没人注意这乞丐,心里打定主意,小心的四下张望一下,在树林里绕到那乞丐蹲着的砖垛对面,朝着他快步走了过去。
脚步声把那乞丐惊醒,他睁开睡眼疑惑的瞪着金睿,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声色,接着对着金睿慢慢的伸出了两只脏兮兮的手。金睿愣了一下,随后马上明白这乞丐是下意识的要向他乞讨,他迅速的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丢给那乞丐,伸手指指了指乞丐身上的破烂衣服,乞丐没有明白金睿的意图,怔怔的看着金睿发呆。
金睿也不说话,上前把乞丐拽起来扒下他的脏衣服穿在自己身上,一股恶臭味立时钻进金睿的鼻孔,金睿皱了皱眉强忍住胃里翻腾起来的呕吐感,转身就要走开,那乞丐一把拽住金睿,“嘿嘿”笑了两声,伸出脏黑的手指指了指金睿脚上的鞋子,飞快的把自己脚上的破鞋踢掉,上前搂住金睿双腿把他的鞋袜脱下抱在怀里,连同金睿的衣服一起抱着跌跌撞撞的跑进树林里去,一边跑一边露出一口黄牙回头对着金睿“嘿嘿”傻笑。
金睿看着乞丐留在地上的一双破鞋,叹了口气蹲下身子把破鞋套在脚上,又抓掉头上巾帕,在头上扯了几把把头发扯乱,伸手在墙上蹭下一些墙灰胡乱的抹在脸上,这才慢悠悠的朝着城门处走去。
守城士卒果然对金睿视而不见,他低着头穿过城门进到城里,沿着城墙找到一条略微偏僻的小巷,向着金龙镖局的方向走了过去。
东阳城里熟悉的街道依旧热闹,街边的摊贩大声吆喝着兜售自己的货物,来往行人或脚步匆匆或悠闲自在,远远地看到金睿都是伸衣袖遮住口鼻躲开。
酒楼里飘出阵阵饭菜和老酒的香味,混杂着他身上衣服里的臭味钻进鼻子里,他顿时觉得一阵饥饿感袭来,不由自主的深吸了口气,刚想找个地方吃些东西,感觉到站在饭铺门口盯着自己一脸警觉的伙计看过来的目光,又猛地想起原来自己现在是个乞丐,乞丐又怎么能买东西吃?更何况刚才在城门处和那乞丐换衣服时根本没想起来要把衣服里的银子留下,这时身无分文,又拿什么来买东西!
金睿怔怔的站在原地,看着四周林立的酒肆饭铺,一时恍惚了起来。这时一个突兀的声音夹杂在嘈杂声中钻进金睿的耳中:“小伙子,年纪轻轻,干点什么不好,偏要去做乞丐,讨来的东西真就那么好吃的么?”
金睿还没有回过神来,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随着声音递到面前,他抬头看去,一个头发花白的干瘦老人手里拿着一个馒头正看着自己,见金睿还在发愣,老头把手里的馒头晃了晃道:“拿去吃吧,还是另外找个活路挺直腰杆做人的好。”
金睿看看老人,又看看他手里的馒头,直觉得那馒头白的耀眼,说什么也伸不出手,慌乱中猛地转身跑了开去。老人在身后叹了口气,嘴里嘟哝两句,继续招呼别人卖自己的馒头。金睿躲到一个角落,想起平日里锦衣玉食,快活悠哉的生活,又哪里会想到有一天会因为一个馒头受委屈,心里又是后悔又是感慨,不由得觉得鼻子里酸了起来。
金睿在城里晃荡半天,远远地看见了金龙镖局的大门,镖局外两个石狮子双眼已被挖去,嘴里的利牙也消失不见,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威风;石狮旁边两个旗杆都被人折断,旗子不知丢到了哪里,大门上交叉贴着两张封条,看不清是出自哪里,大门上方的匾额歪挂着,除了那把金色小剑还完好,其他四个字上横七竖八的布满划痕。偌大的一个镖局一片寂静,过往行人都远远地绕开此地,一边满脸谨慎的东张西望一边对着这里指指点点,相互间小声的在说着什么。
金睿听得不太真切,只偶尔听清楚几个词句,什么闹鬼啊,凶宅啊,府衙封门啊等等,联想到那晚在“流云观”里老金头说的有恶鬼杀人的话,心里明白人们现在都把这里看成是鬼宅,有鬼的地方当然是惧而远之了。金睿不敢靠近镖局,找了个角落蹲下,打算夜里趁着天黑翻墙进去,看看镖局里到底是什么情形,父亲是否仍被关在镖局,想到父亲,他心里又急切起来,觉得平时须臾即过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只盼着能一把把那缓慢挪动的太阳猛地拽下来,让黑暗赶快降临。
时间在煎熬中慢慢过去;终于,城里民房中飘起了炊烟,太阳缓缓的收起光亮,夜色渐渐地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