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日晴朗的傍晚，市中心广场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这时，一个形容猥琐的中年男人突然冲过去抱起一个一岁多的小男孩，并将一把小刀抵在小男孩的脖子里。小男孩的母亲被中年男人的举动吓得号啕大哭，哀求说你要什么我都答应，千万别伤害我的孩子。中年男人一言不发，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方。周围很快聚了许多人，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旦中年男人手里的刀子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有人试图说服中年男人放下孩子，便对他喊话，问他有什么要求，一定尽量满足，但不伤害孩子。人们私下猜测开了，有人判断这是个疯子，有人推断他和孩子的母亲有仇，也有人猜测他炒股赔光了钱企图绑架孩子勒索一笔钱财……总之，人们都希望孩子能够平平安安回到母亲身边。
警察很快来到现场，迅速疏散人群，并劝中年男人放下孩子，可中年男人就是不听。孩子突然被陌生人牢牢地抱住，早吓得哇哇大哭。五分钟，十分钟……中年男人一直和警察僵持着。孩子的母亲见中年男人无动于衷，欲冲过去以死相拼，被身边的人们牢牢抓住，劝她冷静点，别因一时冲动误了事。
半个小时后，中年男人在警察的劝导下慢慢放下了孩子，几名警察一拥而上，迅速将中年男人控制，并戴上手铐押上警车带走。哭得满脸鼻涕的孩子平安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人们呼啦一下子涌过来问孩子的母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孩子的母亲一脸茫然，她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男人究竟是谁，他到底想干什么。
二
在公安局的审讯室里，中年男人除交代了自己名叫张三，家里再无其他人外，对于为什么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绑架孩子，以及其他情况一概不肯交代。两名男警察苦苦讯问了一天，也没能从张三嘴里掏出一句与案情有关的话，他反反复复只重复着一句：“判我刑吧，我不想出去。”两名男警察觉得奇怪，许多人犯了罪都要千方百计减轻罪行，今天居然碰上了一个主动要求给自己判刑的人。凭借多年的公安工作经验，他们判断这个人的背后一定有隐情，于是向局领导汇报了情况。局领导当即指示一个叫海清的女警察去讯问这个奇怪的犯人。海清虽然是个女人，但她有自己的一套工作方法，不论怎样顽固的犯人，她总能软化他们的意志，让他们乖乖交代犯罪的企图。此前，海清已经成功审讯过多起疑难案件。
海清一身警服，英姿飒爽地走进了审讯室，和张三面对面坐了下来。她面带笑容，和气地问了张三了几个与案件无关的问题。张三起初不配合，把眼睛看向别处。但海清一点也不恼，她定定地看着张三，表情是那么自然，语气是那么和蔼，就好像对面坐的不是一个绑架孩子的犯人，而是她的一个家人，抑或多年不见的朋友。
终于，张三开口说话了，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犯人，甚至把海清当成了自己倾诉的对象。海清没有打断他，一直听他讲了几个小时。张三时而滔滔不绝，时而语无伦次，讲到伤心动情处往往泪流满面。从他的讲述中，海清的脑子里渐渐清晰了眼前的这个人大半生走过的路，有同情，也有无奈，但更多的是感慨和惋惜。
三
张三虽然出生在农村，但他在十八岁以前没吃过苦。
在村子里，他是一个孩子王，整天带着一帮小屁孩捉麻雀，逮兔子，上树掏鸟窝，下水摸鱼儿。只要他发号施令，没有干不了的事。比如他说，小毛，去把尕旦叫来，速去速回。小毛一定会像一阵风一样迅速消失，并迅速带着尕旦如疾风一样跑回来。再比如他说，尕旦，你去帮丫丫把书包背回家。尕旦一定会毫不犹豫背起丫丫的书包，吭哧吭哧跑回家。张三在孩子们的眼里，俨然是个领袖，说一不二。
在村里人的眼中，张三虽然顽皮，但他不是一个坏孩子。许多人说起他的时候，还有点喜欢他的小聪明。没准这孩子将来能干成大事。
张三的命运在十八岁那年发生了逆转，并改写了他的人生轨迹。
那年夏天特别热，人们待在屋里汗水都能湿透衣服，脸上身上总是汗津津的。那时候农村鲜有冰激凌、雪糕这些降暑品，但不缺西瓜这一纯天然降暑品，田野里到处都有西瓜地。一天，张三去邻村的同学家里玩，天黑后同学留他住宿，但张三执意要回家，于是骑上自行车迎着一股又一股迎面扑来的热浪，在夜空下优哉游哉往回骑。那天晚上月亮出奇的亮，地上掉一根针都能看得见。张三骑车路过一片西瓜地时，嗓子眼里早就干得像要着火。张三跳下自行车，四下里看看没有人，便下到瓜地里去摘西瓜。张三刚摘下一个大西瓜直起腰，看瓜的老头就凶神恶煞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张三拔腿就跑，可是看瓜老头的一双大手却鹰爪一样牢牢地攥住了张三汗津津的胳膊。张三挣扎了半天，但老头就是死死抓住不放。
张三说，大爷，求您放了我吧，我实在太渴了。
老头说，说得轻巧，想吃西瓜拿钱来。
张三说，我没带钱。
老头恶狠狠地说，没钱还想吃西瓜，门都没有。
张三求饶说，大爷，您就饶了我吧，西瓜还给您。
老头口气严厉地说，不行，你这是偷，你知道吗？
张三磨叽了半天，但看瓜老头死活不肯松手。张三心想这次遇上了硬茬，不想点办法看来休想离开。
于是，张三趁看瓜老头不注意，将西瓜高高举起，照准老头的秃顶砸了下去。老头“啊”一声松开了手，张三趁机脱身。
第二天一大早，张三还躺在床上做梦，派出所的人就找到了家里。原来，张三不会挑瓜，他摘了一个刚长成的生瓜，瓜皮硬如皮球，一西瓜下去差点要了看瓜老头的命。那一年恰逢“严打”，张三被当典型判了三年刑。几乎所有认识张三的人都为他惋惜，连被砸的看瓜老头也觉得有点可惜。
张三是家里的独子，上面有三个姐姐，他从小在蜜罐里泡大，家人希望他通过这一次遭遇能够吸取教训，在监狱里好好改造，今后堂堂正正做人。
张三在监狱里老老实实待了三年。出狱那天，他姐姐和姐夫开了一辆三轮车去监狱接他。走出监狱大门，张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坐上姐夫三轮车，一路吹着凉风，看着路边的风景回了家。
虽然坐了一回牢，但对于二十出头的张三来说，只不过是一次不太光彩的经历，他显得很无所谓。
四
张三回到村里后，村里的人表面上虽然客气，但背后却总是对他指指点点。张三打村里走过，背后就会射过来一束束警惕的目光，好像他长着三只手，一不留神就会偷走什么东西。张三去找昔日的玩伴，他们一个个都会以手头的事情忙敷衍他。或者他们的家人看到张三到来，就会站在窗外，催他们快点出门，要么去镇上买东西，要么去邻居家取东西。
张三在村里待了一段时间觉得好没意思，就去县城打工。
张三在县城待的那段日子，隔三差五就回村一趟，有时一个人，有时三五个人，多数时候开着车，给家人带回来时新的衣服，还有好多村里人没见过的东西。大家都认为张三在城里混得不错，连家人也以为他出息了。
但两年后，张三又一次坐了牢，罪名是团伙盗窃。村里人很快明白过来，他送回家的那些东西原来都是偷来的。张三被宣判的那天，他妈和几个姐姐哭肿了眼睛，连她们都以为张三这两年学乖了，谁知他干的却是见不得光的事。
事实上，张三一开始在县城确确实实找了一份工作，而且干得挺不错。可是有一天，张三在街上遇到了一个狱中认识的同龄人，对方问他在干什么。张三回答说在一家私营企业里上班。对方问他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张三说一个月工资两三百，够花了。对方先是瞪大眼睛看着张三，好像张三是个外星人，接着就嘲笑他一个月两三百元钱就能满足，真是个土包子。张三被对方说得脸上火辣辣的，好像自己真是个窝囊废。分手的时候，对方建议张三跟着他干，保证让他每天吃香的喝辣的。
张三有点迷糊，就问对方你有什么好事？
对方说，晚上到我家来，我介绍你认识几个朋友，他们都是干大事的，包你以后过风光日子。
晚上下班后，张三按照地址找到了狱友。狱友的家里已经有很多人，桌上摆好了酒肉。狱友介绍大家相互认识后，便坐下来开始吃肉喝酒。酒足饭饱后，张三随这伙人去了一个地方。他们进到一家商店后，拣值钱的东西往外面搬，然后装到一辆面包车上，拉到一个仓库里放了起来。
那天晚上，张三喝得晕晕乎乎，只觉得这些人干的事情有点不明不白，但事后又经不住物质的诱惑，参与了几次。渐渐地，贪婪迷惑了张三的双眼，也迷住了他的心窍。张三不再去上班，随着那伙人过起了昼伏夜出，醉生梦死的日子。直到两年后被抓的时候，张三才如梦方醒。
五
张三在牢里整整蹲了四年，出狱的时候已经二十七岁，属于大龄青年。
有了两次坐牢的经历，张三认识到人一辈子不应该浑浑噩噩，他想脚踏实地干点事，但手里没有钱。找亲戚朋友借，大家都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拒绝。张三心里清楚自己的经历不光彩，他发誓要做给大家看。
几经周折，张三在几个姐姐的帮忙下从银行贷了一笔钱，在村里办起了养猪场。他从书店买来关于养殖的书籍，静下心来学习了养猪的知识，又从良种场引进了一批新品种猪崽，这种猪崽吃得不多，长得却快，出栏率高，而且肉质比本地的土种猪好，上市后很受欢迎。不到两年时间，张三还清了债务，还给家里修了一院新房。张三做出了实实在在的成绩，用行动证明自己不是一个无用的人。村里人不再因为他坐过牢而用有色眼光看他，他父母的脸上也有了笑容，走在村里腰杆也直了。
最主要的是，张三还获得了爱情。邻村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嫁给他，一年后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张三发家致富了，他家的日子在村里数一数二。张三的成功也为村里人津津乐道。
张三过完三十二岁生日那年春天，他家猪场里的猪突然得了病，还没弄清楚是什么病，猪就死了一多半，没死的也东倒西歪。眼看着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一大片肥猪，张三欲哭无泪。不出意外的话，那可是一张张诱人的钞票啊！张三不忍心破产，他给城里的猪贩子打电话寻求出路。猪贩子说你在家等着，天黑以后再说。天黑后，猪贩子开来了几辆车，清点了一下猪场里的猪，拿出计算器噼里啪啦算了一阵，扔下几摞钞票，把张三猪场里的病猪死猪全部装上了车。
张三手里攥着钱，心里有些发虚。张三问猪贩子，不会出问题吧。
猪贩子肥大的手掌拍着张三的肩膀说，兄弟，你是坐牢坐怕了吧，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出了事我兜着。
猪贩子的车很快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张三心里默默地祈祷，但愿不要有事。
张三打算重振旗鼓，清理猪圈后重新开始。但只过了两天，警察就找上门来了。原因是许多人吃了猪贩子卖出去的猪肉得了病，还差点出人命。张三因为出售病死猪，又一次坐了牢。
三年后，张三第三次从牢里出来，可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父母因为他的事情整日愁眉不展，在他入狱一年多后相继去世。老婆也耐不住寂寞，带着孩子和存款远嫁他乡。
六
张三自觉没脸回村，他在县城蹬起了三轮车。他想老老实实靠力气吃饭。
一年多后，张三手头攒了一笔钱，买了一辆三轮摩托车，整天在县城的几家市场、商场之间穿梭，替商户运货，给买主搬货送货。行情好的时候一天净赚百八十元，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张三甚至有点小满足。
但你不去惹事，事情却会找你。一天晚上，张三已经睡觉，一个经常找他拉货的老板打来电话，让他去拉一批货。张三说自己很累，想睡觉。老板说我加钱。张三想着房租快到期了，水电费一分都不能少，大不了加一晚上班，明天休息。于是，张三骑着三轮摩托来到老板所说的仓库，老板从自己开来的小轿车里取出一根撬杠递给张三，让他撬门上的挂锁。
张三不明白，问他为什么不用钥匙开。
老板说，钥匙丢了。
张三没有多想，三下五除二撬掉门锁。两人进到仓库后，老板指着墙角的一堆东西让张三装车，张三哼哧哼哧装了满满一三轮摩托车。老板关上仓库门，钻进了小轿车。张三觉得这个人有点鬼鬼祟祟，便问他这么多货为什么白天不拉。
老板说，没事，你只管挣钱就行了。
张三尽管有点不放心，还是跟着老板的小轿车来到另一家市场，把货物卸在了一间仓库里。张三这一趟挣了两百元钱，回去后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下午才出去拉活。
三天后，张三被传唤到了公安局。原来，那一车东西价值十多万，因为对方欠了那个老板的一笔钱不肯还，他听说对方进了新货，于是趁天黑从对方仓库里偷来货物抵债。张三毫无疑问成了同案犯。这一次，他又在监狱里度过了一年多。
七
张三在狱中认识了一个人，两人关系处的不错，张三叫那人大哥。大哥告诉张三，贩毒一本万利，是来钱最快的行当，只要有足够的胆量，不露破绽保证发家致富。大哥先张三一步出狱，临走告诉张三，出去后如果找不到合适的事情，可以去找他。
张三出来后，无所事事在街上溜达了几天，脑子里突然蹦出了在狱中认识的大哥，大哥的家庭住址还依稀记得。于是，张三找到了大哥家，一进门便被大哥家金碧辉煌的装修，以及精致奢华的家具吸引。大哥向张三炫耀，这些都是他干那活挣来的。大哥说的滔滔不绝，张三听的唏嘘不已，感叹人家会挣钱，懂生活，自己半辈子过去了还一无所有。大哥告诉张三，如果他愿意，就给自己跑腿，利润给他分三成。
张三被大哥说得心动，次日就踏上了替他运送毒品的路。第一趟顺利回来，大哥给了张三一万元作为报酬，张三瞪着手里的钞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大哥笑着说，这就是生活。
夜里，张三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打开了小算盘，如果顺利的话，不出一年他就能过上好日子。但张三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他第二次去当马仔回来的路上，就被警察轻而易举抓获。
这一次，张三在牢里整整待了八年。八年里，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张三连想都不敢想。
八
八年后，张三从监狱里出来，年近五十的他已经变得苍老，神情也有些木讷。张三想找份工作，挣一份工资糊口，可他不懂技术，没有特长，接连应聘了几家单位都没有成功。走在大街上，熟人看到他不敢相认，亲戚朋友不愿搭理，连亲姐姐也不肯见他。
张三很孤独。他躺在车站候车厅的椅子里，回想着自己这些年的经历，禁不住泪水涟涟……他突然向往起了监狱里的生活。在那里，他可以不考虑一日三餐吃什么，也不用担心被人看不起。可是，怎样才能回到监狱里呢？张三给自己设计了一条路。次日，张三转悠到一家文具店里，花一元钱买了一把铅笔刀，并在一个傍晚来到县城的中心广场上，瞅中机会制造了一起耸人听闻的案件……
讲完了自己经历的一切，张三显得轻松了许多，他表示愿意配合警察办案。因为好多年都没有人愿意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和他谈话了。
看着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海清的心情很沉重，她不知道该同情他，还是怜悯他。不过，工作繁忙的海清很快就忘了这件事。
一次，海清去监狱办事，无意中瞥见一张面孔，觉得挺熟悉，但又想不起来是谁。问身边的同事，同事说那是一个坐牢专业户，前后多次坐牢，自觉不适应社会，出去后又设法进来的。
哦，海清想起来了，张三，她突然为他感到有点悲伤。但她分明看到他的神情很坦然，又不禁为自己多余的情绪感到好笑。
唉，也许这就是一个人的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