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女是我们村一户人家的女儿。
哑女是家里的老大,出生在那个吃糠咽菜的年代,家里穷得连锅都揭不开,父母更无能力为她治病或送她去学习。
哑女长到十几岁的时候,已经能帮父母照看几个弟弟妹妹,并能帮父母干一些家务活。哑女虽然不能说话,但她能听懂别人的话,且会用呜里哇啦谁也听不懂的话语加独创的手势表达自己的意思。
我对哑女最初的记忆在五岁左右,那时哑女大概二十岁左右。记不清是什么原因,让我对哑女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那时候,我整天跟一帮年龄相仿的小屁孩在村里乱窜,每次看到哑女,就会不约而同大喊“哑巴哑巴,沟子里夹着个喇叭……”尽管觉得那是骂人的话,但处于好奇,还是跟着孩子们起哄。哑女知道孩子们戏弄她,便呜里哇啦用她自己的方式表示反抗,并捡起土坷垃扔向我们,孩子们往往一哄而散。
哑女虽然身有残疾,但她干活从不偷懒。由于身体的缘故,她常年担任羊倌。有一年,我母亲做了手术不能干重活,村里便安排母亲放羊,和哑女一个组。那时我已上小学,放学后偶尔会替母亲去放羊。起初,我对哑女极度排斥。渐渐地,我发现哑女其实并不让人憎恶,她虽然常对我或羊群呜里哇啦指手画脚,但看脸上的表情,是女性特有的温良贤淑。
哑女二十四五岁的时候,邻村一个大她一轮多的老光棍托人来提亲。老光棍由于兄弟众多,加之为人老实,三十多岁了一直没有成家。哑女的父母起初不同意,觉得女儿不能说话已经够委屈了,再嫁个“木头”,日子更过不到人前头。但是静下心来细想,自己的女儿身有残疾,哪个好小伙子肯找,哑女的父母最终答应了这门亲事。
哑女出嫁那天,按习俗村里每家都有一个人前去送亲。记得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我也夹杂在孩子们中间凑热闹,我们在哑女家的屋里进进出出,似乎要看出哑女出嫁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来。哑女出嫁当然没什么特别,只是她母亲那天哭得很厉害,许是担心女儿离开她会受罪,但女儿终归是要出嫁的,纵然她是哑巴,也不能一辈子留在身边。哑女倒显得自然,但临上亲车时还是忍不住哇哇地哭了,大概她也不愿离开父母。据送亲的人们回来说,哑女嫁的虽然是个老光棍,但家里置办得还算殷实,婆婆也很贤惠,看样子哑女今后不会吃太多的苦。
按我们那的习俗,姑娘出嫁第三天要回门。中午时分,哑女的丈夫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带给岳父母的礼物,车后带着哑女来回门。哑女的丈夫脸上露着难以掩饰的幸福,向沿街的人们打着招呼。哑女起初很自然,但见人们用异样的眼光看她,脸腾地红到了耳根,快到父母家时,哑女跳下车飞快跑进了街门。
婚后几个月,哑女的肚子渐渐隆起。婆婆早早准备好了孩子要用的衣服及尿布。但家人都很担心,万一再生个哑巴怎么办?担心归担心,哑女肚子里的孩子却在一天天长大,家人担心哑女生孩子时有危险,能不出门的时候就尽量和她呆在一起。那天,婆婆刚好去地里摘菜,丈夫也不在家,哑女突然肚子痛得厉害,她以为要解手,便往厕所里跑,还没进厕所,一股热乎乎的液体就顺着裤腿流了下来,哑女痛苦难忍蹲在了地上。
就这样,她的第一个孩子虎子顺利降生了。婆婆从外面回到家时,只见哑女浑身血污,头上大汗淋漓,双手抱着一个沾满血污的孩子进了门。那一刻,婆婆差点吓晕过去。“人生人吓死人”,婆婆自己先后生过七个孩子,都有接生婆在身边,其他几个儿媳生孩子也都请了接生婆或医生,生孩子的人常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甚至昏过去,家人也陪着难受,没想到这个人人担心的哑巴儿媳生孩子却悄无声息,而且出乎意料的顺利。
婆婆不由分说,赶紧放下东西,接过哑女手里的孩子,先看了看孩子的脐带,判断是哑女用牙咬断的,长度适合。再看孩子的长相,一个虎头虎脑的胖小子。婆婆长出了一口气,赶紧找褥子把孩子包起来,铺好被褥让哑女躺下。丈夫听到儿子出生的消息,马不停蹄赶回家,见母子平安,竟然激动地蹲在地上哭了。
虎子一岁左右时,不但学会了喊爸爸妈妈,还学会了说很多话。家人的担心看来完全多余。虎子三岁多的时候,哑女又生下了第二个儿子龙龙,有了第一次的生产经历,家人已经不再那么担心,哑女自己也有了一些经验,处处都很小心。快生产的前两天,丈夫怕出意外,把哑女送到了乡卫生院,和第一次一样,哑女生龙龙也很顺利。
逢年过节,哑女和丈夫都会带着两个儿子回娘家,由于相距不远,他们多数时候来去都是步行。两个淘气的孩子时而追逐嬉戏,时而绕着父母捉迷藏。这时候,总能听到哑女呜里哇啦的喊声,大概是让孩子们不要乱跑,虽然声音有时候听起来很刺耳,甚至和我小时候听到的她在喊羊时的声音没什么区别,但从她的面部表情看,却是幸福的,慈祥的,更是满足的。大概两个孩子从小适应了她的这种非同寻常的表达母爱的方式,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
两个孩子相继长大,都是一副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的长相,很机灵,也很讨人喜欢。上学后,两个孩子的学习成绩一直都在班里名列前茅,且经常捧回奖状,让哑女的丈夫很是自豪。
几年前,哑女的大儿子虎子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这消息在我们那里不啻一条爆炸性新闻。许多人便常拿哑女的两个儿子做榜样,教育自己不认真学习的孩子。两年后,虎子还没有毕业,龙龙也考上了大学,这让哑女一家着实高兴了一番,但一家人很快就愁眉不展,大儿子上大学已经让这个不富裕的家庭捉襟见肘,倘若两个儿子都上大学,这个家庭的经济能力显然难以承受。
就在父亲愁眉不展之际,两个聪明懂事的儿子都站了出来,虎子说自己干脆退学去打工,挣钱供弟弟上大学。龙龙则据理力争,说咱家已经有了一个大学生,我上不上大学无所谓。看着兄弟两个争来争去,父亲在两个儿子的争论中弯下了本已驼背的身躯,埋下头偷偷地哭了,他的泪水里既有为两个懂事儿子的自豪,也有为自己无能的自责。
就这样,秋天开学的时候,兄弟俩结伴离开了家,哥哥继续去学校读书,弟弟则是扛着铺盖卷进城打工。从此,哥哥经常收到弟弟寄来的汇款。花着弟弟用血汗换来的钱,哥哥既幸福又感激,他更加发奋学习,年年都拿奖学金。弟弟则在埋头干活的间隙,拿起书本开始了自学。两年后,哥哥顺利大学毕业,很快找到了一份满意的工作,弟弟也在一年后取得了自考大专文凭。兄弟俩的自强好学又一次赢得了人们羡慕的目光。
前段时间回老家,在街上遇到了哑女的弟弟,谈话中提到了他的两个外甥,舅舅的言语中也流露出了对两个外甥的自豪和骄傲。小外甥龙龙已经结婚,媳妇是和他一起打工的姑娘,被龙龙的聪明能干和为人本分踏实所吸引,不计较家庭贫寒乃至婆婆残疾,依然嫁给了龙龙。结婚时,两人拿出几年打工攒下的钱,回家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远在他乡的虎子为了表达对弟弟的祝福,特地请假赶回家,为弟弟置办了结婚用的全套家当,并把父母的住房里里外外粉刷一新,让他们的生活有了一个全新的面貌。
如今,当上了婆婆的哑女,虽然不能用语言和儿媳交流,但她懂得用心交流,知道儿媳迟早要生孩子,自己即将当奶奶,她已经早早为未来的孙子准备好了小衣服小被褥,只等着孙子出生的那一天。不过,龙龙两口子婚后一直在城里打工,只在节假日回一趟家,或许他们还没有生孩子的打算。但哑女依然是幸福的,满足的,从她为未来孙子准备衣服被褥时自得的表情就能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