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宁城外的白家老店虽然离得官道很近,往来行人也很多,生意却并不好,因为此处再往前三里就是咸宁城,西边和南边四五里处又各有一个村庄,客人不上门也就很正常了,却不知店主人是怎么想的,哪怕店子已经很是破败,却一直不曾歇业。
日暮时分正是饭点,店内却只有六个客人,其中五人倒是一路的,坐在西边窗下的位置,五个人中倒有四个都留着络腮胡子,剩下的一个紫堂面孔,留着两撇八字胡。而靠近柜台的那张桌子上就只坐了一个少年,那少年斯斯文文的吃饭,有些形单影只,那五人倒是兴致颇高,不时高声谈笑。
又干了一碗酒,那边桌上那八字胡说道:“四位兄台着实不须这样着急赶路,前面就是咸宁城了,也该让小弟略尽地主之谊才是,万没有过门而不入的道理。”一个身材胖大的络腮胡子“嘭”一声放下了碗,粗声说道:“按说咱们二十年未见,很该好好叙叙旧,只是我兄弟四人胸中一口闷气不得发泄,那是做什么都没有滋味!说什么‘武林四庄’,名头响亮得很,哪知都是纸老虎,我们‘雪岭四熊’还未出手,就已经四去其三了。老邱,你倒说说,我们大老远从关外来,难道只为了白跑一趟不成?”
“雪岭四熊”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横行关外二十载,黑白两道无人敢惹,因他们自来不踏足中原,因此在中原名声不显,此次入关却是静极思动,想会一会中原的武林高手。因“武林四庄”声名赫赫,他们事先也未打探清楚,便直奔凌霄山庄而去,哪知到了陕北,一问之下,才知凌霄山庄早已成了一堆废墟。四人愕然之下,便经陇入蜀,要去挑战擎云派白云山庄,偏偏又迟了一步,白云山庄虽仍然矗立,却早已空无一人了。四人憋着一口气,二话不说又直奔洞庭湖,到岳阳时,君山大火刚刚熄灭,自然也知道了侍剑山庄覆灭的消息,这一下倒真吃惊不小,却仍未死心,想去江都会会“武林四庄”中仅剩的一家天时山庄。
说话的那人正是“雪岭四熊”中的老大关山,他话音一落,其余三个关氏兄弟俱都出声应和,那老邱全名叫邱隆,他脸上有些尴尬,叹道:“四位兄台久居关外,不大清楚中原武林的情形。‘武林四庄’名声显著,绝不是浪得虚名的,只是这两年邪门得很,许多武林大派都遭了难。四位兄台果真想以武会友,不妨再等上两个月,两个月后便是泰山武林大会之期,届时武林中人绝大多数都会前去赴会。”
关山皱了皱眉,道:“两个月?这未免太久了些。”邱隆道:“关兄不知,如今的江湖可真不太平,便是四位兄台找上门去,天时山庄也未必肯应战。”关山道:“天时山庄不应战,不知少林武当又如何,总不能也做缩头乌龟吧?”邱隆苦笑一声,道:“少林武当皆是方外之人,自来不喜争斗……”关氏兄弟一起皱眉,脸上都是不耐烦的神色,老二关海道:“老邱,莫不是你自己年纪越大胆子越小,就当人人都如你一样了吧?”这话说得不客气,邱隆却不以为忤,道:“实不相瞒,我原也是受邀前往洞庭湖的,可是只在岳阳城转了一圈,莫名其妙打了几架,吃了几顿酒,就又莫名其妙的散了。连莫大侠是谁杀的都毫无头绪,更不用说侍剑山庄那突如其来的大火了。这整件事情糊里糊涂的,我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我敢说,这背后的真相一定不简单,所以我劝四位兄台,还是暂时忍耐一二,免得招惹些莫名其妙的麻烦。”
关氏兄弟面面相觑,老三关川哂道:“我们‘雪岭四熊’虽然以‘熊’为号,可又不是真的狗熊,大哥二哥四弟,若不在中原闯出点名堂来,我们还有何颜面回关外?”老四关原点头道:“三哥说得对。大哥二哥,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们还能怕了不成?”关山道:“不错。此地上武当倒也便利,天时山庄既远在江南,我们就暂且放过,先去武当,再上少林,好叫中原武林也晓得‘雪岭四熊’的威名!”
邱隆眼见劝不得,便道:“那小弟就在此祝四位兄台旗开得胜,扬名武林!”关氏兄弟放声齐笑,抱拳道:“告辞!”反身即走,倒真是干脆利落。邱隆自嘲一笑,摇了摇头,端着酒碗慢慢喝着。
那少年一直安安静静的吃饭,这时放下碗筷,看着邱隆若有所思,忽然站起身来,走到邱隆桌前抱拳道:“这位前辈请了。”
邱隆一怔,打量了那少年一眼,见他一身粗布衣裳,形容却不算落魄,手中还握着一把长剑,不由有些诧异,道:“小兄弟有何见教?”那少年道:“不敢。只是听前辈说到侍剑山庄,难道侍剑山庄真的已经覆灭了么?”邱隆闻言不由得又仔细打量了那少年几眼,却见他一派坦然,想来是初出茅庐,难免对这些事情有兴趣,便点了点头,道:“不错。半个月之前,侍剑山庄已是覆灭了。”
那少年嘴巴微张,显得很是惊讶,道:“这怎么会呢?我听说侍剑山庄不但有高绝的剑法,还有精妙的机关,就算是几十个武林高手一起围攻也不一定能成功,难道这次有上百位高手一起围攻吗?”
邱隆笑道:“你这少年倒也有些见识,不过武林高手做不到的事情,说不定完全不懂武功的人却能做到。”见那少年脸现疑惑之色,本想再说一些,但是一转念,却道,“你也用剑,难道也想去侍剑山庄挑战?”
那少年腼腆一笑,道:“前辈说笑了,就我这两下子,哪里敢上侍剑山庄去现眼?若能得侍剑山庄前辈的一两句指点才是我的荣幸呢。可惜……”言下惋惜遗憾不已。
邱隆问道:“不知小兄弟是谁家高徒?”那少年摇摇头,黯然道:“我不过是个独自飘零的孤儿罢了!”邱隆点点头,又问道:“小兄弟要往哪里去?”那少年摇头道:“晚辈四海为家,走到哪里算哪里,如今囊中羞涩,且在这里住一晚再说。”邱隆便道:“那好吧。小兄弟,我就先走一步了。”那少年道:“前辈慢走。”
眼看着邱隆走远,官道上也只余三五个行色匆匆的背影,却无一人往白家老店而来,那少年便回身道:“掌柜的,劳烦你给开一间房。”那掌柜的是个六七十岁的老者,耳聋眼花,满脸麻子,外号就叫做“白麻子”,他颤巍巍的引着那少年去到后院的一间房前,慢吞吞的将房门打开,道:“客官,您看这里可还行?”
那房间实在算不上好,灰尘多不说,还有一股霉味,被褥也脏污得很,那少年却不挑剔,点头道:“这里就好,劳烦掌柜的了。”白麻子咧嘴一笑,道:“晚上我也住这里,客官有事尽管叫我。”那少年道了声谢,白麻子便弯着腰慢慢走了。
入夜之后,这座孤零零的小店越发显得清静,店中唯一的住客——那少年关好了门窗,盘膝坐在床上修习内功。运行了整整三十六大周天,才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来,只觉得浑身通泰,心中说不出的舒畅,便提了随身长剑开门出去,走得远远的,酣畅淋漓的练了一遍剑法。
那少年犹觉不够痛快,便在山野中奔走起来,越行越快,心中也越觉得惊讶,暗暗想到:“《涤荡经》果真神妙,我才练了十多天,不但运剑出招时威力大增,轻功也上了好几个台阶。只不知二弟又练得如何了。”想着便微微皱了皱眉,慢慢停了下来。
原来这少年正是萧白英,他自从与云翀曾瑄等人分别,便一路向东,一时虽漫无目的,然心中执念甚深,不知不觉却转道向北,若无意外,终究还是往开封而去。只他偶尔想到前几次相见的情景,暗忖沈望春只怕并不是普通的幕僚,不会时刻侍奉在那位留王的身边,即便到了开封,多半也是一无所获,但除了沈望春,哪怕是从白云山庄或侍剑山庄入手,都难以再理清半点别的头绪了。便就这么存着心事患得患失,一路走走停停,这日才到的咸宁。白家老店虽然破败,却胜在清静,倒正和萧白英的心意,至于听到“雪岭四熊”与邱隆的对话却是意外之喜。然事到如今,邱隆所言除了证明确实有人阴谋构陷侍剑山庄外,却已没有别的价值了。
在岳阳时萧白英和云翀已将《涤荡经》背得滚瓜烂熟,有不明白处也已仔细请教了周道,那日临走时便直接将经书给了曾瑄保管,待他和程少舒各自禀明师门后再自行誊抄记诵修习。
龙吟剑派的内功入门甚难,弟子们往往剑法已有一定的造诣,内力却还差强人意,哪怕得窥门径,在三年之内修习内力的进境却也极慢。萧白英的悟性是同门师兄弟中的翘楚,因此年纪虽然不大,但却已经跨过了那道门槛,筑下了根基。只是这两年来他无人教导,内力修为便有些凝滞不前,而《涤荡经》却好像是专门辅助的功法一样,这几日里,萧白英只觉得丹田内真气充沛,内力的提升简直是一日千里,不由得又是惊喜又是担忧,生怕自己操之过急会走火入魔。但他仔细感应,身体却没有半点不适之处,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可惜据周道所言,《涤荡经》虽然极易入门,若想要小成却也起码得有五年之功才成,而若想大成,则无三十年之功不达。好在《涤荡经》的妙处萧白英已体会到了,倒不会因此却步,反而越加静心修习。
萧白英回到白家老店时,恰好看见白麻子的屋中灯光一闪,随即又熄灭了,他本没有放在心上,却见白麻子开了门探头出来左右看了看,才再将门关好,不由心中一动。他从外面进来,正好走到一个转角处,白麻子没看见他,他却将白麻子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他心中起疑,便悄无声息的走到白麻子屋外,轻轻一纵身,攀在了走廊的横梁上,只听屋内一人低声道:“怎么这么晚?”声音低沉苍老,正是白麻子的声音。
只听另一人道:“那官儿比我们预料的还要谨慎,兄弟们想尽了办法也没让他上当,你看是不是……”屋中沉默一晌,才听白麻子慢慢地道:“虽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但是咸宁一府之地,官员调动已然太频繁了,布政使巡查一省政务,却不好再在咸宁出事了。话虽如此,既然他不肯上钩,那就让他躺个三五七月,找人仿着他的笔迹把东西递上去就是。”那人似乎略有迟疑,最终却道:“好,我一定办到。还有一事……”白麻子道:“莫要婆婆妈妈的,有话就说。”那人道:“是王老八,他这段时间有些不服管教,我怕他误事。”白麻子似乎沉吟了一下,道:“毕竟他也给我们出了不少力,别伤他性命,免得兄弟们寒心。”那人道:“我知道了,那我就先走了。”
门无声的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人,夜色太深,萧白英看不清他面容。只听得那人落脚几乎无声,想来轻功很不错。白麻子没有出门送他,见他离开,便将门关好。萧白英听得屋中传来一阵咳嗽声,然后便是床“嘎吱嘎吱”的摇晃声,接着便是粗重却均匀悠长的呼吸声,想是白麻子已自安歇了。
萧白英仔细回想与白麻子的相处,却并没有发现他有半点与寻常老人的不同之处,谁又能想到深更半夜居然有轻功不凡的不速之客来拜访他?而他们言谈间,显然白麻子才是主事人,他们要做的事也绝不一般,否则怎能与官员作对?
萧白英翻身下来,心下略一迟疑,飞身而去。浓浓的夜色中,只隐约看见一个影子在空旷寂静的官道上极速奔走,往咸宁城而去,便远远的蹑在后面。萧白英见那人翻越城墙时略有停顿,便知他轻功虽高,与自己相比却还差了许多。
那人看来极熟城中道路,一路飞檐走壁,大约小半个时辰后悄悄潜入了一座宅邸,静静伏在唯一亮着烛火的那间房子的屋顶上,约摸一刻钟后,却又悄悄走了。萧白英看得奇怪,不知那人打的什么主意,便远远的跟在他身后,却见那人七拐八折地用了将近一炷香时间,又走进了一幢房子。
那房子大门两侧挑着两盏昏暗的灯笼,映着门楣上一块写着“长胜赌坊”的匾额。那人进了赌坊,却不下注参赌,也不在旁围观,而是径直去了后面的厢房内。萧白英尾随而去,却发觉那赌坊内竟是守卫森严,比之当初的靖边侯府有过之而无不及。萧白英心中越加疑惑,他本来对白麻子等人所谋之事并没有追根究底的心思,只因撞见了这才跟上来瞧一瞧,可现在却是真有了些兴趣,欲一探究竟。
萧白英小心避开或明或暗的守卫,攀在那间厢房的窗外,沾了唾沫将窗纸***戳破,就着小洞往里一张,却见房里空有烛火,并无人影,不由得一呆。他分明看见那人进了这间屋子,绝不会有错,可此刻屋子里空无一人也是事实,萧白英稍一沉吟,便轻轻打开窗子,一跃进了房间。
房里家具齐全,不止有桌椅,还有软塌,右侧墙边立着一张放满了书的书架,书架前则是一张书桌,书桌上笔墨纸砚俱全,桌旁燃着一炉香,甚是淡雅怡人。
萧白英环视一周,伸手碰了碰屋中圆桌上的茶壶,触手温热,两只小茶碗中也还剩有一些茶水,想必适才定有人在此对坐喝茶。萧白英皱了皱眉,他虽猜测这屋子里有机关暗道,却看不出哪里有异常之处,便在屋中轻轻踱步,忽见门侧的布幔后露出一个边角,上前一看,却是一只大木箱。
箱子没有上锁,萧白英打开一看,见是码放整齐的一堆账本,他拿起一本略看了看,只看懂个大概,却能看出确实是账本子,并没有记些别的东西,便随手放下,又往下翻了翻,哪知指尖微顿,竟是触到箱底了。
那箱子甚大甚深,不该如此轻易便能触得到底,萧白英心知有异,便将账本都翻了出来,果然看见那块底板只在箱子的中间处,便小心地将那板子起了出来,顿时觉得眼前一花,只见隔层下铺满了金光闪闪的金条!
萧白英拿起一块掂了掂,入手甚沉,摸着质地偏软,确实是成色上好的黄金,这半箱子只怕有数千两之多。如此多的金条,哪怕是放在箱子的暗格内,但这样随便的摆在屋子里却仍旧有些轻率了。
这间赌坊可真是处处透着蹊跷,萧白英微一沉吟,将箱子收拾好,一跃上了房梁,摆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目养神,守株待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