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烛火跳跃着,前面赌场中的喧闹夹着一丝凉风从窗缝门隙中钻进来,似有若无,拂在面上叫人清醒冷静。萧白英虽有十足的耐性,奈何“兔子”却始终没有出现,他几乎要怀疑自己先前出现了错觉,心里正在犹豫要不要跳下去直接走人,却听到一阵沉闷的“格格”声响起,便见书架旁赫然开了一道暗门,一人拿着油灯自内而出。
萧白英立即暗敛气息,眼睛悄悄注视着那人,见那人出来后便即吹熄了油灯,然后背转了身子伸手在书架旁探了探,那道暗门便又缓缓合上了。萧白英看得暗暗皱眉,眼前这人虽然个子不矮,身形却很单薄,且呼吸粗重脚步虚浮,绝不是身怀武艺的样子,定不是适才他所尾随的那人,可此时暗门已经关上,若非里边的暗道还能另通别处,则是生了变故,适才那人或已出不来了。
那人浑然不觉屋里还有旁人,坐到书桌前提笔写了封信,将墨迹吹干,套入信封拢进衣袖,便起身离开了,走到门口却忽然顿住,回身查看了一下那口箱子,见无异状,这才将灯熄灭开门离去。
萧白英在梁上又待了一会,确定那人已经走远,便纵身跃下,按着默记的方位找到那人适才触动机关的位置,但是那书架做工考究,材质厚重温润,书册也都能一一拿起,书架后的墙壁也光滑平整,他甚至还将书架抬起一角,伸脚探查地板,却没有发现丝毫特异之处。这一下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未免打草惊蛇,也不敢搜查太过,萧白英无计可施之下,只能先暂离此地,日后若有机缘再来探其究竟。
出得赌坊,萧白英径直回到之前那人曾到过的另一所宅子,那屋子犹自亮着灯,四下静得一丝声响都没有,萧白英忖了一瞬,在地上拾起两粒石子,伸指相继弹了出去,一粒打在门框上“啪”的一声轻响,另一粒却“嗤”的一声洞穿窗纸打进了屋内。
与此同时,门窗豁然洞开,自屋中蹿出两条人影,一人上了屋顶,另一人却直扑小径旁假山侧的那丛矮树,那正是萧白英适才站立所在。
萧白英在石子弹出的一瞬间,已飞掠至另一扇窗下,当门窗开启时,他又趁机开窗溜了进去。当时屋中人也都关注着外面的动静,竟无人发现他的踪迹。
屋中灯火通明,萧白英坐在梁上将屋内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只见上首坐着一个老者,头戴乌纱,身穿绯袍,竟是个大官。那老者皱着眉头,面容严肃,双目湛湛;右手捏着胡子,左手轻轻敲着椅子扶手,看样子像是遇着了难题,却并不见焦躁不安。而他身旁站着一个同他差不多年纪的老人,那老人面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呼吸却明显有些急促,在他频频望向门口的目光中,也可看出他内心的不安。还有一人却是个身材矮胖的中年官差,他双手正按着腰刀,一双眼睛锐利如鹰,满脸戒备。
萧白英一见那穿着官服的老者,就想起了白麻子与人密谋的那番话,奈何他不知道布政使是多大的官,也看不出那老者胸前绣着的那只锦鸡所象征的品级,但单凭之前那人自白麻子处离开便径直来了此处,这老者十有八九便是他们所要算计的那位官员。
正自想着,适才出门探查的两人已然回转,当先那人深衣广袖,头上戴着四方平定巾,竟是个清隽的中年文士。其后之人身材矮小,脸上一大块黑色的胎记,瞧着有些骇人,居然是“萃英手”张壶!萧白英暗自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居然能在此间见到他,转而一思量,张壶如今毕竟是官府中人,与朝廷命官打交道似乎也不足为奇。便敛神静气,静观其变。
众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刻屋中已多了个“梁上君子”,张壶与那文士对着那老者行了一礼,那文士正要说话,那老者抬手压了压,道:“罢了!”那文士便闭口不语,过了一会儿,终究忍不住说道:“依学生之见,此地已不可久留,还请藩台三思。”那老者沉思不语,那文士又道:“藩台虽为布政使,却并没有巡查邢狱之权,又与按察使司戚臬台素有嫌隙,再查下去,只怕连如今这点证据也无法保全了。”
萧白英听得那老者果然便是布政使,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那老者正是湖广布政使王演,他看着那文士,面容沉静,淡淡地道:“本官身负皇命,岂能一味趋吉避凶?况且小小一个咸宁府,还能是龙潭虎穴不成?子修勿要再劝。”那文士姓秦名泰字子修,乃是王演的幕僚,文武双全,自来为王演所重用,但他也时刻谨守本分,并不过分干涉王演的决定,此时听得王演的话,便道:“既是如此,学生自当从命。不过适才窥探之人必得揪出来,否则学生实难安心。只是如今咱们能用的人不多,怕是要偏劳张捕头和朱捕头二位了。”张壶与那官差忙道“不敢”。
王演点点头,道:“那便这样吧!王保,好生安置二位捕头。”那老人躬身应是,引着张壶与那官差行礼告退。
王演看着门外,脸上神色若有所思,半晌之后叹了一声,道:“夜已深了,子修也去歇息吧。”秦泰躬身告辞,却忍不住又说了一句:“留王已渐成势,藩台一切小心。”王演微微一笑,温言道:“子修有心了,我理会得。”秦泰便不再多言,作了一揖便转身离去了。王演静默半晌,身子往后一靠,缓缓合上了双眼。
萧白英静静看着他,听得他呼吸匀缓,便轻轻跃下,迟疑再三,到底还是伸手挥出一掌,内力逼出的热气在他脸上轻轻拂过,将他唤醒。
王演本是假寐,骤然惊醒当真吃惊不小,但他身居高位多年,早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他看着眼前陌生的少年,按下心中惊疑,沉声问道:“尊驾是谁?来此有何贵干?”
萧白英先行了一礼,却不理他问话,径自说道:“城外三里处白家老店的白麻子与城内的长胜赌坊有些瓜葛,他们想让藩台躺上三五七月,还想找人模仿藩台的字迹伪造文书。”他听了秦泰对王演的称呼,便也有样学样。
王演面色一变,上下打量着萧白英,问道:“你是何人?又何出此言?”
萧白英不答反问:“不知藩台大人可查到留王的罪证了?”
王演拍案而起,喝道:“你究竟是谁?”
萧白英摇摇头,仍然没有理会他,反而说道:“或许藩台大人不曾留意到,最近一二年间,武林中出了许多的大事,就只这几个月内,便有至少五个门派覆亡了。据我所知,这些事情都与留王或多或少有些干系,起码与他身边那位名叫沈望春的幕僚是脱不开干系的。数月之前,我在衡山靖边侯府内亲眼见着过那位沈先生,只是他行踪不定,最近我已失去了他的消息。不知藩台大人可知道他的下落?”
王演脸色大变,失声道:“当真?”
萧白英定定地看着他,道:“小子绝无虚言。”
王演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摇头道:“老夫不会相信来历不明之人的信口之言。”
萧白英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小子满门正是被留王的那位幕僚所害。可恨小子势单力薄,至今也无法报这血海深仇。”
王演微微一怔,摸着胡子来回踱步,似在掂量萧白英所说是真是假,半晌才停了下来,看着萧白英道:“我知道了,多谢少侠见告。不知少侠如今作何打算?”
萧白英听他言下颇有招揽之意,虽不知他为何会起了这样的心思,心中却也是一动,若能借助官府之力,说不定真能查清沈望春的来历,然官府于他这样的江湖少年来说实在是太遥远了,而由于曾瑄的缘故,在他内心深处,实在是无法信任官府的。便笑了笑,道:“小子本就是一介孤儿,自来散漫惯了的,自然还是四海为家,随遇而安。”
王演不由露出些许失望之色,道:“少侠志向高远,老夫也不便勉强。但少侠今日相告之情,老夫不能不报,还望少侠听我一言。”
萧白英抱拳道:“小子洗耳恭听。”
王演道:“朝堂之事错综复杂,少侠远在江湖,若要涉足不可不慎,尤其事涉藩王,更加非同小可。”
这样谆谆叮嘱的话语倒真有几分交浅言深之意,但萧白英稍一深思,却也知道这位布政使大人连一点底细内情都没有透露,他也不以为意,却听王演又道:“据老夫所知,留王幕僚门客众多,其中却并没有少侠所说那人。”
萧白英不由一怔,然在衡山时,他却是亲耳听见那位侯爷说沈望春是留王器重之人的,难道“沈望春”只是化名?这倒也不是不可能。萧白英长长叹了口气,道:“多谢藩台大人。小子告辞。”说完也不管王演是何反应,飞身出了院子。
王演看起来并不像个昏官,可正因如此,萧白英才没法子从他口中套出话来,况且他身边还有张壶秦泰那样的高手。可王演和咸宁的官员又究竟是妨碍了白麻子等人的什么事才叫他们接二连三的下手铲除?与留王有关?还是与“沈望春”有关?
脑中一团乱麻,萧白英默默念着“沈望春”三字,一时间思绪纷杂,直堵得胸口发闷,脚下却越行越快,不知不觉竟已到了城墙下。他脚步不停,城上官兵懵然不觉,他却已到了城外的官道上。
三更半夜,月沉星稀,官道上居然有车辚马蹄声,火光点点,居然也正朝着白家老店而去。萧白英身在黑暗中,来人看不到他,他却将火把下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其中一支火把正映着马车上插着的一面旗子,那旗子上写着“威顺”两个大字,正是镖局所惯用的样式。
原来是趁夜赶路的镖行趟子。
镖行赶夜路的情况虽然极少,却并不是没有,萧白英便也释然,但此时与他们打照面却无必要,便抢先一步回到店内,刚打开房门便听得震天价的拍门声响起,更有人高声喊道:“店家!店家!”他反手将门虚掩着,站在门边等了等,见白麻子披着外衣端着蜡烛出来,嘶哑着嗓子冲外面喊了一声:“来啦!”脚下加紧,却仍然迟缓蹒跚,那苍老迟钝的模样,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个很普通的老人。
萧白英冷眼看了一会儿,这才打着哈欠打开了门,扬声抱怨道:“掌柜的,怎地半夜三更还有人投店?吵得人不得安生。且让他们动静小些吧!”白麻子赔笑了几句,又转头往外间走。
时候已实在不早,萧白英收拾了心情打定主意今晚不再打听闲事,将门一关,不去管门外的人声马嘶吵吵嚷嚷,躺倒便睡。
次日巳正萧白英起来时,镖行众人已打点好了行装准备上路。没有客人上门,四周静悄悄的,白麻子倚着柜台打盹,见了萧白英便咧嘴打了声招呼。萧白英也笑着应了一声,跟他要了碗素面,吃完便又回到房里练功。
此后一连三天,除了城内杂货铺的伙计来送过一次米面瓜菜,白家老店没接着一个客人,白麻子就每日只将桌椅擦一遍,然后照常发呆打盹,一日三餐,萧白英不嘱咐,他便也不动手,这样老迈浑噩的样子,若是假装,倒真叫萧白英佩服不已。
这几日里,萧白英已悄悄探查过,白家老店并无密道暗室,白麻子也没有异常举动,除非那天来的那个伙计亦是他的同党,否则白麻子是没有法子与人串联消息的。
萧白英也曾言语试探过,但白麻子并没露出异样,至于他是否真的毫无怀疑之意,萧白英却并不关心。眼见白麻子又要开始打盹,萧白英便干脆开门见山,看着白麻子直接问道:“掌柜的,你这买卖是替留王做的,还是替沈先生做的?”
白麻子昏花浑浊的双眼蓦地爆出一道精光,随即却又隐没,茫然问道:“客官在说什么?”萧白英笑道:“掌柜的,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已去过长胜赌坊了。”白麻子摇头叹道:“现在的年轻人怎地总说些叫人听不懂的话?唉,客官定是饿了,我去给你做饭。”说着便迈着蹒跚的步子往后厨而去,堪堪与萧白英错身而过,倏地沉肘屈膝,手中已多了一把短刀,挟着劲风直刺萧白英小腹。
萧白英早已料到这着,手腕一翻,以剑柄格开了他的刀,不待他变招,已抓住了他的手腕一扭。却不防白麻子身法竟灵活异常,萧白英只觉得手心一滑,已被他脱身溜走,而刀光凛然,已至背心要害之处。
萧白英拔剑出鞘,身子一个回旋,剑光闪过,白麻子手中的短刀已断成了两截。但白麻子应变极快,矮身就地一滚,又绕到了萧白英身后,双手成爪,扣住了萧白英肩膀。萧白英身子前倾,反手击出一掌,白麻子便一触即走,但只要稍有空隙,便又缠了上来。
这样小巧贴身而又狠辣的打法,还真是缠人,萧白英不由暗自皱眉。但只这一个回合下来,他也已看出白麻子虽然招式诡异,武功造诣却只能算中下,并不难对付。果然再拆得几招,白麻子已全然处于下风,萧白英一招“沧海游龙”递出,长剑便架在了白麻子的脖子上。
萧白英笑道:“掌柜的好身手。”白麻子身上已没有了暮气,此时虽败了,脸上神色竟平静得很,道:“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萧白英道:“你我无冤无仇,我为何要杀你?我不过是好奇你为何要与藩台大人为敌罢了。”白麻子皱眉道:“你是王演的人?不对,他身边的人我早已查清楚了,绝没有你这么一号人。”萧白英道:“你莫管我是谁,你既已成了我的手下败将,便该有手下败将的自觉。我并不想为难你。”
白麻子不语,忽地夹手去夺萧白英的长剑,竟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萧白英倒吃了一惊,他不想伤白麻子性命,长剑便稍稍偏转,避了开去。白麻子看得清楚,索性只攻不守不依不饶起来。
萧白英连让了几招,白麻子却越加得寸进尺,他可不想跟白麻子同归于尽,招式一变,剑尖连点,刺伤了白麻子的双手双腿。正要收招,白麻子却合身扑了过来,手中竟牢牢抓着适才被萧白英削断的刀尖。
萧白英看得分明,再不退让,长剑直刺白麻子胸口,但他仍留了余地,故意偏了少许,不至让白麻子丧命。哪知白麻子已存死志,心神激荡下失了理智,竟直直撞上了萧白英的长剑。萧白英这一下收势不及,长剑透胸而过,白麻子顿时殒命。
萧白英怔了怔,叹息一声,到底无法一走了之,抱着白麻子的尸身来到后院,寻了把锄头,在院中那株榆钱树下掘了个深坑,正要将尸身放入掩埋,忽地一顿,对着尸身躬身一揖,道:“得罪了。”在尸身上摸索一番,找到一块核桃大小的木牌,此外别无他物,便把尸身放入坑内,仔细掩埋。而后又在灶间寻了根圆木劈开,用木炭写上“白麻子之墓”,插到墓坑之前,肃容拜了几拜,转身离去。
尚未过午,官道上有许多行人,却无一人往白家老店看上一眼。萧白英走入人流,也不再回头,进城后随意找了个客栈住下,寻隙又探了一番长胜赌坊和王演寓所,哪知却是毫无异状。
萧白英暗想无异状才叫反常,便在客栈住了下来,可是接连十余日风平浪静,咸宁城真再繁华祥和不过了。萧白英无法可施,只好出城而去,大略辨别了方向,信马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