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城南八里巷的第六座宅子,已空置了许久,这时却忽然亮起了灯,暗暗的烛火将左边那间简陋的厢房填得满满的,厢房里一个大大的通铺,云翀和曾瑄将萧白英和程少舒分别安置好,曾瑄也支撑不住闭着眼靠墙坐了下去,云翀眉头紧皱,回头道:“周老前辈……”话未说完,忽然惊呼一声,道,“周老前辈,你怎么了?”
云翀说着已快步上前,可是周道却身子一晃,坐倒在了地上。云翀到底慢了一步,忙伸手去扶周道,却听周道厉声道:“别碰我!”云翀一怔,便顿住了,只见周道面色青白,额头冒汗,身子不住颤抖,不由急道:“周老前辈,你怎么了?”
周道却已说不出话了,看他情形只怕连打坐也是不能,只能就着适才跌坐的姿势运功。云翀几乎屏住了呼吸,手心湿漉漉的全是冷汗,看着周道目不稍瞬,也不知过了多久,见周道的脸色总算恢复如常不再骇人了,才长出一口气,却觉得脚底发虚,几乎站立不稳,忙伸手扶住了桌子,这才感到自己手臂因失血过多已有些麻木了,瞥眼见到萧白英和程少舒重伤未醒,曾瑄也已晕迷,不由得忧心忡忡,便无心理会自己这点小伤了。
云翀又看向周道,只见他已坐直了身子,双手捏着法决,仍在运功,心里便是一松,当下回过神来,忙将自己干净的衣角扯下一块,给曾瑄包扎止血,伸手摸了摸他的脉搏,知道他暂时无碍,便转而去看萧白英和程少舒二人。
萧白英倒还罢了,情形与曾瑄差不多,暂时并无凶险,程少舒伤得却着实太重,虽及时吃了大还丹,护住了心脉,脏腑却终究伤得厉害,性命堪忧。云翀心中一凛,忙将程少舒小心扶起,盘膝坐到她身后,一手扶住她身子,一手抵住她背心,将自身内力缓缓渡入她体内。
云翀本以为论内力修为自己与程少舒应当在伯仲之间,助她疗伤绝无问题,哪知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他内力才往前一送,程少舒体内便已生出一股抗力,虽然温和,却绵密醇厚,后劲十足,不由暗自吃惊,当即便停了下来,隔了一会,又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番,才终于将一丝内力送了进去。云翀丝毫不敢大意,仍旧以极缓的速度将内力一点点渡送,又过了盏茶时分,感觉程少舒的身体已不再抗拒他的内力,这才逐次叠加内力,为她引渡真气,打通经脉。
烛光摇曳中,暗夜将尽,天将黎明,周道“波”的一声自嘴里射出一道水箭,慢慢睁开了眼睛,叹道:“‘金线’之毒果然阴狠霸道!此毒不除,终究害人不浅。”以他功力之深厚,竟还耗费这许多时间才得将毒全数逼出,换了别人,只怕就绝无幸理了。
周道感叹了一句,便收敛心神一跃而起,走到萧白英等人身前,看见云翀满头大汗,气息已有些紊乱,便知他内力耗损太过,再这样下去定会受伤,立即伸手将他格开,随即与他手掌相对,另一只手也已抵在了程少舒背心。浑厚的内力同时送出,云翀和程少舒的身子都是一震。
周道的功力与云翀相比自不可同日而语,云程二人那点内力对周道来说简直不堪一击,他内力所及,顿时游走于二人的奇经八脉之中,运行只一个周天,程少舒便“哇”的一声呕出老大一口淤血。周道吐纳收功,手掌甫一收回,程少舒便软软躺倒,仍旧昏迷不醒,云翀却已恢复神气,见周道已然无恙,喜道:“周老前辈,你没事了?”周道“嗯”了一声,听了听程少舒脉象,知道她只是一时元气未复,性命已是无碍,便又去查看萧曾两人的伤势,将萧白英扶起,吩咐云翀道:“把他也挪上来。”
云翀忙答应一声,将曾瑄抱上床来坐好,周道双掌便各自抵在他们后心,内力徐徐送出,同时为他们治伤。萧曾两人伤势远较程少舒为轻,经周道疗伤后各自呕出一口淤血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云翀喜道:“萧兄,曾兄,你们醒了!”
萧白英还有些迷糊,问道:“云兄……这是哪里?谢鸣风等人呢?”云翀道:“是周老前辈救了我们,这里很安全,没有人知道这里,萧兄,曾兄,你们安心养伤。”萧曾两人挣扎着下来,对着周道深深一揖,道:“多谢前辈相救。”
周道摆手道:“不需如此,说来还是我连累了你们。我本以为江湖上已没多少人记得我了,却不想为了对付我,有人竟如此用心良苦,竟然能将段亭官吕奕这些人都找了过来,还不惜连‘金线’毒也用上了。嘿嘿,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萧白英惊道:“昨日那道人居然是‘平江剑侠’吕奕?”周道点点头,叹道:“是吕奕,范玄通,闵庸和甘涪,想不到啊想不到!”
曾瑄还有些懵懂,但是萧云二人却真正惊讶无比,“平江剑侠”吕奕,“杀生居士”范玄通,“大刀”闵庸和“挽花书生”甘涪四人在武林中各领一时风骚,便是最年轻的甘涪也已成名十余载,他们行事虽不十分张狂,却也曾让中原几大顶尖的门派鸡犬不宁。但他们与谢鸣风段亭官以及钱大发一样,连同“黑白先生”杨昌和等人,都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独行侠,本来应该是独来独往的,却居然凑在了一起,听命于同一个人,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周道也叹息一声,又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到的?还未回过侍剑山庄么?”云翀心口一痛,凄然道:“家父与各位叔伯兄弟都已葬身火海,君山之上,草木都已成了灰烬了!”周道惊道:“怎么回事?”云翀茫然摇头,道:“是阴山陶氏……”他心中悲痛,尚没有细想事情的原委,只隐隐觉得那些阴山陶氏之人来历蹊跷,却一时找不到头绪。
周道皱眉沉吟,说道:“是数百年前的铸剑名家阴山陶氏?他们不是早已覆灭了吗?怎么会与侍剑山庄有牵连?”
云翀怔怔地将云逍的话复述了一遍,周道沉吟道:“原来还有这样的渊源,可是这不合常理呀,哪有消失了数百年又忽然出现还专找侍剑山庄麻烦的道理?”
云翀也想不明白,短短半天时间,父亲,家族,都成了飞灰,只留他一人独活于世间。他心里空荡荡的,一片茫然,忽觉双手一暖,不由一怔,却原来是萧白英和曾瑄各握住了他一只手,他们看着他,眼中是真诚的关心,云翀心中一暖,笑了笑,道:“萧兄,曾兄,周老前辈,你们一夜没有合眼,快休息去吧。”
朝阳渐渐升起,岳阳城里似乎在一夜之间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繁华,该走的人都走了,哪怕君山大火仍在燃烧,真正关心的人却实在不多。等君山烧无可烧大火终于熄灭之时,已是七天之后了。萧白英和曾瑄程少舒的伤也在慢慢好转。
洞庭湖上,渔民照旧在撒网打渔,却再没有人肯靠近湖心的那座小岛,云翀在岸边站了良久,握剑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只轻轻说了两个字,“走吧。”
秋风萧瑟,落叶无边,岳阳城外那条古道上,五人五骑慢慢走着,莫名有些萧索之感。当先的一个老者神色悲悯,忽然拉住了缰绳,说道:“天宽地广,虽无绝人之路,但你们何去何从,可有打算?”
他身后的四个少年人皆神色茫然,一人道:“请周老前辈指教。”
这几人,正是周道和萧云曾程四人,周道叹了一声,道:“人活一世,不可能事事随心如意,世间事是是非非纷纷扰扰,路要怎么走,总是看各人自己的选择和际遇,旁人是帮不上忙的。你们皆身负不可不报的血仇,老夫只盼你们莫要迷失本心,仇要报,恨要偿,道义也要担。”
四人下马躬身道:“谨遵前辈教诲。”
周道摆摆手,怅然道:“老夫虽然年纪一大把,也自问凡事都问心无愧,却也不过是独善其身罢了,未必就有资格教导旁人。好了,老夫先走一步,你们善自珍重。”
四人愕然,萧白英问道:“前辈,你不与我们一起走吗?”
周道微笑道:“江湖路远,你们该学会自己走。”说着“驾”的一声绝尘而去。
萧白英等人面面相觑,程少舒抿着唇道:“那我们还一起回荆州吗?”曾瑄是必定要回荆州的,便看着萧白英和云翀,道:“萧兄,云兄……”
云翀忽然指着天边的一片浮云,道:“你们看,那云都在同一片天上,看着紧紧相连永远不会分离,可是风一吹,终究还是会散,这岂不就像人和人之间的缘分?聚散别离原就是说不准的事情。”他看着他们三人,道,“萧兄,曾兄,程姑娘,我们就此别过吧!”
萧白英与云翀数月同行,情分已是非比寻常,况且云翀才经大难,他也实在放心不下,便道:“云兄,我们有缘相聚,又何必言散?”云翀笑道:“萧兄,你莫非怕我想不开不成?你放心,我只是想一个人散散心而已,我可是舍不得与你们这样的朋友绝交的,只是正如周老前辈所言,有些事得自己参悟,有些路也一定要自己走。”萧白英看着他良久,终于点了点头,道:“好。那你一定要多多保重。”云翀一笑,也点了点头。
曾瑄道:“那萧兄,不如你和我们一起回荆州吧?”萧白英笑道:“云兄所言不差,我也一个人好好走走吧!”曾瑄大是不舍,却不好再劝,他也自有伤心事,心绪一时起伏不已,黯然出神。
程少舒独个儿小声嘀咕:“周老前辈不过说了一句话,怎么就要各奔东西了?”言下也不无怅然,但她性子本就有几分豁达,这沮丧眨眼间便消散了,眼珠一转,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忽然说道:“不如你们结拜为兄弟吧?”
萧云曾三人一起看着她,眼中都是不解,程少舒道:“我看你们挺合得来的,而且倒霉到了一块,不结拜岂不是辜负了这一场缘分?”三人先是愕然,随即便是意动,一看彼此也都有欢喜之意,当下便道:“好!那咱们就结拜为兄弟!”
古道旁,旷野中,萧云曾三人撮土为炉插草为香,跪倒拜了八拜,齐声道:“黄天在上,后土在下,今日我萧白英,云翀,曾瑄结为异姓兄弟,今后当同甘共苦,患难相扶,死生相托,不离不弃,誓不相违!”
站起身来,手掌相握,三个人的激动之情都溢于言表,然后才想到还未叙年岁,一问之下,萧白英和云翀原来是同一年的,只是萧白英比云翀大了两个月,而曾瑄则比他们小了一岁,因此萧白英是大哥,云翀是二哥,曾瑄就是三弟了。
曾瑄当即就喊道:“大哥!二哥!”萧白英和云翀“诶”的一声答应,然后也“大哥,三弟”和“二弟,三弟”的叫了一通,三人不由哈哈大笑。
程少舒在旁看着,不由侧目,但见他们兴高采烈的样子,也由衷的为他们高兴,笑道:“既然结拜了,不如就一起去荆州吧,人多热闹。”曾瑄连忙点头,道:“对啊,大哥,二哥,你们就跟我们一起去荆州吧。”
萧白英还未说话,云翀已一跃上了马背,马鞭抽在马臀上,那马顿时撒开四蹄,如离弦之箭般蹿了出去,只听他远远的说道:“大哥,三弟,程姑娘,我先走一步了,后会有期!”
曾瑄有些傻眼,萧白英却有些哭笑不得,只有程少舒一撇嘴,道:“还说什么不离不弃呢,看看你们这老二,刚结拜完就跑了!”曾瑄愣愣地道:“二哥说了要自己散心的。”程少舒白他一眼,道:“看不出来你还挺护短。”说着也翻身上马,道,“快走吧,难道还等着你大哥也把你甩下么?”
曾瑄犹豫半晌,终于说道:“大哥,那我也先去了,你多多保重!”萧白英点头道:“去吧!保重!”
蹄声得得,众人都渐渐去得远了,萧白英极目望去,连扬起的尘土都已看不到了,这才翻身上马,他抬头看看天,忽然笑了笑,一夹马腹,策马东行。
(发现手机上看不到作者感言,所以在正文这里再贴一遍:作者不但龟速,还有强迫症,而且老抽风,大写的对不住点击本书的读者,什么时候更新我保证不了,但是我一定会坚持的,另外,感谢老段家的妖怪,感谢感谢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