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轻移莲步，数息之间，便来到杨林跟前，虽然两人年龄相近，她却比后者高出了不少。
杨林微微扬起头，淡淡的清香送入鼻端，较之群花的香气，又别具风格。如此近距离下，少女光洁的额头，在月光照耀下，更是白皙晶莹。
尽管他两世为人，乍然见到如此佳丽，心中也不禁怦怦而跳，脑中下意识想到“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两句诗。
巧合的是，少女正好姓顾，且叫做顾倾城，是顾风的大弟子，也是杨林的同门师姐。
顾倾城是个孤儿，自小就被顾风收养，初始修炼时，便显露出出色的天赋，称得上是同辈弟子内的佼佼者，所受的重视待遇，远不是杨林可比。
见这个师弟有些发呆，顾倾城伸出白玉般的纤手，轻轻在他眼前摇了摇。杨林登时醒悟，脸上红了红，有些狼狈地退后了小半步。
他咳嗽了两声，说道：“这么晚了，师姐还没有休息吗？”
顾倾城眨了眨眼睛，目光似笑非笑，说道：“你是故意这时候来的吧？”
杨林偏过头，避开了她的目光，口中答道：“师姐说笑了，小弟怎么敢……”
话还没说完，顾倾城就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继续，转过身面对顾风之墓，半晌没有说话。
杨林也就住口不言，望着她的背影，目光中闪过若有所思的神色。他与这位师姐，其实并无多大交集，仅见过几次而已。
即使知道她住在竹峰，在顾风的忌日，他也刻意避开了她，选择在这深夜前来祭拜。
不过杨林能感觉到，虽然两人交流不多，但顾倾城对待他，并不像绝大多数人那样，持着鄙夷、嘲弄的态度。
杨林这两年间，饱尝众人的白眼冷漠，故而情绪也格外敏感，因此对顾倾城的所为，感到了淡淡的温情。
尽管如此，两人的境遇却判若云泥，为避免对师姐造成麻烦，杨林在宗门内，对于她的事情，总是避而不谈。
顾倾城似乎有同样的默契，也没有过多关注这个师弟，两人各自活在自己世界里。只是不知为何，她这时要叫住自己？
杨林不明所以，心中思潮起伏。顾倾城忽然说道：“师父两年前遭受重创，若非师弟援手救助，恐怕来不及交代后事。”
杨林不由得怔了怔，不知她何以提起这事，答道：“当年的事情，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师姐不必萦怀。更何况我得入仙门，也要多谢师父的成全，只是……”
他顿了顿，轻声道：“我这两年的表现，反倒给他老人家抹黑了……”
顾倾城叹了口气，说道：“师弟，这两年你过得很苦罢？”
杨林的唇边露出微笑，说道：“也不觉得有多苦，吃饭、修炼、做工，我过得很充实，除了某些人的脸色实在难看。”
顾倾城望着少年，见他平凡的脸庞上，此刻显出真诚的笑容，低落的境地，并未压垮他，反而更使他坚毅乐观。
她微微笑道：“脸色难看的人，就不去看他好了。我辈修士逆天而行，岂会在意他人的看法。”
她生的娇俏柔美，最后这句话，却说得豪气干云，使人心感震撼。杨林听了，也不禁暗叹，自己这个师姐，真不愧是人中龙凤。
顾倾城又道：“你这两年内的经历，我也知道个大概。与你想象的不同，不论是我还是掌门师叔，甚至是师父，其实并没有对你感到失望。”
闻言，杨林心神剧震，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道：“师姐，你、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顾倾城嫣然笑道：“怎么，师弟你很吃惊吗？”她的双眼微微眯起，像极了两弯新月。
杨林回忆她刚才的话语，张大了嘴，面色依旧有些呆滞，实在没有料到，她竟会说出这番话来。他面红耳赤地道：“可、可是我……”支吾半天，却没说出句完整的话来。
“师弟是想说，这两年间你的修为，始终停滞不前，所以不相信我的话吧？”顾倾城说道。
杨林沉默片刻，握了握拳头，叹道：“不怕师姐笑话，自青玉门建立以来，我恐怕是最废柴的弟子了。”
顾倾城没有答话，美眸流转，却对他打量个不停。杨林摸了摸脸颊，疑惑地问道：“师姐，怎么了？我的脸上有花么？”话音刚落，顾倾城便伸手朝他抓去，杨林只见眼前白影一闪，根本来不及反应，右手就顿时给她抓住。
肌肤相触之下，温软滑腻的感觉，瞬间从手背传来。杨林心中一荡，下一刻，那只洁白的手掌便已收回。顾倾城笑吟吟地望着他，说道：“恭喜师弟。”
杨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定是看出自己的修为，已经晋入旋照二重了。当下挠了挠头，苦笑道：“侥幸突破而已，算不得什么，比谁都差得远呢。”
顾倾城道：“至少是个好兆头，不是么？”她背负双手，轻轻抬起头，望着繁星璀璨的夜空，悠悠地道：“师父曾说过，这天地实在大得很，许多光怪陆离、奇异诡谲的事情，每日都在各个地域发生着。对赵国而言，青玉门属于三大宗门之一，但放眼寰宇，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
说到这里，她稍微停顿了下，脸上露出向往的神色。突然，她没头没脑地问道：“师弟，你真的想好了，要走修行这条路吗？”
杨林微怔，接着深吸了口气，嘴角轻轻勾起，笑道：“如果师姐所说的风景，就连修士也难窥全貌，那么对于凡人而言，难度则与登天无异吧？”
“既然如此，”顾倾城转过身来，“那么你就要加倍努力。资质固然重要，但起最终决定的，却是勤修苦练。天地之奇，无所不有。外界之中，改善资质的方法不少，就看你愿不愿意去寻找了。”
听得她口中的鼓励之意，杨林心中如有暖流流过。自入门以来，他耳中所闻、目中所见，尽是人心的冷漠。虽与赵英、余蚩交好，但实际上这两人，对他也并不怎么看好。
到目前为止，顾倾城是第一个，明确表示支持他的人。改善根骨的机缘，何等难求，但她却并未加以否定，反而相信他能够有所收获。
杨林身处异界之中，举目无亲，平日里看似与人无异，但时常感觉自己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此刻顾倾城的话语，则彻底驱散了他心底的虚惶。
他挺直脊背，目中闪过异样的神采，朗声说道：“师姐放心，师弟绝不是轻言放弃的人。”
顾倾城点点头，接着抬起右手，青葱般的中指上，套着一个漆黑的戒指。她伸出左手，食指在其上轻轻抚过，只见忽有紫光闪过。再看时，她手中已多了个一尺来长、五寸来宽的木匣子。
见到杨林诧异的目光，顾倾城神秘地笑了笑，随后“喀嚓”一声，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盖。
木匣刚打开，一股清新的草木香气，就传了出来。杨林定睛看去，只见盒内装着二十来颗豌豆大小的青绿圆球，他先是怔了怔，旋即想到了什么，不由得失声道：“这、这是……丹药？”
顾倾城微笑不语，重又将木匣盖上，随后便将后者往杨林手中塞过来。
杨林吓了一跳，赶忙退后了几步，连连摆手，说道：“师姐，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不过是低级白丹而已，哪有想象的那么贵重。”顾倾城说道。
丹药，属于修真界的特殊资源，由各种灵花异草炼制而成，有种种不可思议的功效。
丹药分为白、蓝、赤、紫四大等阶，每阶又分为低中高三个等级，每个等阶的丹药，都与相应的修为匹配。
白丹的适用界域，则是旋照、灵寂、天阙三境，蓝丹、赤丹依此类推。比较特殊的是，唯有对极道境有效的丹药，方可冠以紫丹之名。
木匣内的丹药，就是所谓的低级白丹，属于等阶序列的最底层。但即便如此，它的珍贵程度也有目共睹，绝不像顾倾城所说的那样轻松。
要知道，丹药的成型殊为不易，并非人人都能炼制，这其间涉及的要点颇多，包括灵草的药理特质、火候的升降调节，还有凝丹的窍门手法，都有极深的学问。
能炼制入阶丹药者，则被称为“丹师”。丹师同样有等级之别，根据丹药的品阶命名，分为白丹师、蓝丹师、赤丹师、紫丹师四等。
青玉门也有自己的丹师，但不过廖廖七人而已，其中品阶最高者，也仅是中级白丹师。由于僧多粥少的缘故，因此丹药的分配，都有严格的制度。除了长老外，只有少数杰出的弟子，才能获得相应的份额。
顾倾城自然有资格获取，但数量也不会太多，杨林知道其中关节，所以连连推辞不受。
顾倾城说道：“师弟，你先听我说完，别忙着拒绝。此物于我而言，并无多大用处，对你却实有极大好处。”
杨林奇道：“师姐这话从何说起？”
顾倾城续道：“此丹名为‘聚灵丹’，出自百草峰周师叔之手，因为炼制时出了差错，使原丹药性分散，化作了二十余份。功效远不如预想，故而颇有鸡肋之感。”
她朝杨林笑了笑，说道：“虽然如此，它却保留了某种效果，那就是服用后可短时间加快灵气的聚集，以及灵力的凝练。当然这个效果，只对修为较低者起作用……”
听她说到这里，杨林顿时恍然大悟，知道她是特意为自己讨来。至于“鸡肋”之说，或许确有其事，但这丹药也并非无用，对低阶弟子来说，依然是不可多得的佳品。
将这些“聚灵丹”取来，送给自己这个“废柴”，她应该承受了很大压力吧？想到这里，杨林心底油然而生感激之情，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喉头却仿佛被什么堵住了般。
顾倾城迅速将木匣塞到他怀中，轻轻拍了拍手，嘱咐道：“这聚灵丹每日服用一粒，服用后半刻钟内，切忌不可修炼。”
又道：“师弟你快回吧，早点休息。”说完，不等杨林答话，挥了挥手，便转身飘然离去，几个起落后，就消失在翠竹林中，不见了踪迹。
杨林眺望着远方，怔怔出了会神，又低头瞧了瞧手中的木匣，随后珍重地放入怀中，弯腰拾起地下的酒坛，大踏步走下了竹峰。月光下，他的背影被拉得极长。
茂密的竹林内，顾倾城如穿花蝴蝶般，足尖轻点，便出现在数丈之外，就连半点声音也不发出。
不多时，她来到一座茅屋之前，微弱的灯光，正从窗内透露出来。推门而入后，却见一个苍老的身影，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
顾倾城并未露出惊讶之色，似乎早有预料，当下躬身行了一礼，默默在老者身后站定。
老者并未转身，好像没有注意她的到来。在他前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像，一个衣饰褴褛、腰悬葫芦的白须老人，红光满面、笑容可亲的跃然纸上。老者望着画像，仿佛正沉思着什么，面上露出迟疑的神色。
微凉的秋风，从门缝间吹了进来，使得木桌之上的烛火摇曳不定。
良久，老者低声叹了口气，说道：“我原本的打算，是送那孩子下山去，平凡地度过一生。”
“师弟既有上进之心，何不给他个机会？‘凡庸老人’天残之躯，还不照样成为巅峰强者？”顾倾城说道。
老者转过身，无奈地说道：“丫头啊，你别老向着那小子，这天底下又有几个凡庸老人？”
顾倾城抿嘴微笑，却并不接话。老者沉默了片刻，说道：“我青玉门是个小门派，给不了他什么机缘。他若是想登临绝顶，便只有自己去闯荡。”
顾倾城说道：“师弟既然决定了，那么就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老者点点头，表示认可她的说法，突然话音一转，说道：“不过规矩不能破，三年期满之后，他如若未能达标，同样是要被驱逐离山的。”
顾倾城微怔之下，本想稍加周旋，希望能够拖延些时间，但旋即想到师弟的情况，话语刚要出口，最终却缩了回来，算是默认了这个决定。
老者伸出手掌，轻轻在她头顶上拍了拍，随后将衣袖一拂，便迈步向外走去。顾倾城送至门口，躬身行礼后，脆声道：“师叔慢走。”
老者摆了摆手，健步如飞，踏上小路后，身影迅速消失在竹林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