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字如晤,孟夏一别,二秋有余,惦念也。家母有私,欲赖皇极,是以望吾入紫微,睥女墙,保华荣。金钗识君,知其身世,三生有幸。然母视之蔑贱,斥令决绝,恸心直言犯讳,故束囚于府,如池鱼囊物,不由己。吾定此良人,生世不改,甘守孤孑一身,宁死不从他人妇。终待隙机,罔顾世俗而走。从兄嫂熟知吾心,着人相卫,吾已安然与君聚。从姊勿念,祈愿得偿顺遂,盼见。冰莘字。”
读罢,凌芸满心感动,却又不忘借此发挥,“可想冰莘压根就没有与日成分开,她写信的时候最晚也是十月份了,以暗卫的能力,从宁州往海州传信回来最慢也不会超过一个月,而眼下都进腊月了!还说不是跟着她们合伙瞒着我,景昕分明在暗中周旋,而且冰莘也没有被送回来,你却迟迟不告诉我真相,害我白白为冰莘担心了这么久。”
景明被凌芸说得一愣,心想凌芸竟然把时间掐算得那么准确,深觉是自己小觑了她。本还以为她见了信,知道冰莘平平安安的和小五相见,她便会心安大喜,然后他就可以趁机稀里糊涂的糊弄过去。真是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冰莘会对凌芸如此交心,直言不讳,竟然把其间的重点全部主动交代出来了。景明下意识扬手拍在自己的脑门上,不断在心里埋怨自己——早知道这样,就该提前看信。这下好了,让凌芸抓了个正着。
早先凌芸从凊葳那里得知,煜琇满月的时候,瑞宪长公主为冰莘离家出走的事亲至阮家探凌君的口风,这才知道冰莘奔着景晟去了。本来,凌芸对冰莘的事是一知半解的,景明诓她说冰莘去了滇州,一直联系不上,在半道上被瑞宪长公主府的人抓回去也未可知。可上个月滇南的战报一来,惠贵嫔的事一出,凌芸便察觉出来,当时景明的举动,是很反常的。
两份战报,海西省的在前,岭北省的在后。滇州虽然战线长,但是事态平稳易控,反观宁州的战事很惨烈,是歼敌一万自损八千的势态,虽然最终守住了无归城的防线,但前去增援的宁州钧天部军驻防将军的副将参谋不幸殉国。滇南的消息一来,也没见惠贵嫔有什么反应,反倒是因为无归城的战事受了惊吓,当即动了胎气。那天傍晚,景明闻讯后,急三火四的跑去了皇极殿。如此,答案显而易见。然后,在凌芸的逼问之下,景明被迫承认事实,一五一十的交代了。不过万幸,及时赶到的冰莘救下了处于同一险境之中的,西凉钧天部军驻防将军的另一位副将参谋。
景明现在十分懊恼,后悔自己不该让凌芸知道这么多,让她费心伤神。不对,这得怪瑞宪长公主,她自个儿的姑娘看不住,为了找情郎跑了,不藏着掖着也就罢了,居然还跑到阮家去问,她家清越县主是不是躲在将军府上,倒是不怕靖城跟襄城一样满城风雨,还真是脸大不嫌丢人哈!
没空理会瑞宪长公主的荒唐事,眼下安抚凌芸才是关键。于是,景明紧着想着怎么对凌芸解释,但是呢,他多少还是要些面子的,所以假模假式的装无辜,反问道:“干我何事?我也是刚收到的信啊,这才特地从太微宫跑回来送给你的。你明知道的,小五一直有安排福寿在襄城的,只不过他的人,不会任由你妹子胡来罢了。”
“那这么说来,倒是该好好谢谢景昕了。”
暗叹凌芸没有揪着不放,景明松了一口气,但又对凌芸的说法不能苟同,直接反驳道:“感谢她胡闹吗?”
“不然,就眼睁睁看着冰莘被景晔撬去当侧室吗?真不明白,你这个亲兄弟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长得有模有样的,一肚子坏水,还尽是往自己家人身上泼,可想他不是真心对莲心的。”
凌芸一语惊得景明心悸一瞬,他强露出笑脸,故意说着调侃的话,试图掩饰他愤愤难平的心绪,“所以呀,你也认清了现实,既然皇姐借题发挥,帮着咱们看管莲心的胎,你就别老是悬着心,别再觉得有什么可内疚的了。”说着将冰莘的信扔进火盆。
看着被火吞噬掉的纸张变得灰烬,景明倒是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来,于是回过头,对凌芸勾了勾手,挑眉道:“拿来吧。”
凌芸一脸迷茫,“拿什么?”
“信呀!”
“你不是刚烧了吗?”
相由心生,看着凌芸波澜不惊的面容,直觉告诉景明,她已对他所说的信了然于胸。是以,她不自觉的向后退了半步,眼神里掺杂着似有似无的忡忡,那不言而喻的情愫。
看景明大步上前,凌芸下意识的又退了一步。见状,景明又跟上一大步,凌芸无意识的又要往后再退,却不想身后一暖。凌芸转头一看,紫檀插屏正在她的脑后,低眼再瞧,只见景明伸手护着自己,正将他的右臂伏在几案的棱角上,再回首,景明的脸就在咫尺。
“跟我,你还装什么呢?”景明柔声笑问凌芸,“你能对亲姐妹一般的莲心的态度陡转急下,就说明你早就知道了他们的关系,而且,在看过那封信之前,你就已然发觉了。”
她犹豫了好久,纠结着到底该怎么跟景明说。可最终,她放弃了挣扎,郁郁地问道:“这么说,信上所言句句当真了?”
其实,她可以不问的。因为证据,答案,就曝光摆在她眼前,一直以来,都是她自己不愿意去看,不想去承认罢了。她推翻了一切,只是想单纯的去向他求证一下,用来说服自己。
看景明眼眸深邃,凌芸颇感自己真若凊葳所言,根本就是通透的白纸,太过容易被人看穿。
她明白,他不说,是不想让她太过伤心。
但是,这才是她想要的答案。
景明索要的信,乃是景晟所寄。一如方才冰莘的那封,是黑色的蜡封,这是他兄弟二人私下密信往来的标记,无人能伪造。密信以特殊的墨水所书,需要对应的药水方能显字。
上次景明一时“疏忽”,让凌芸“偶然”在他的枕下发现了已经看过的密信,内容正是关于迷香之事,凌芸将信将疑,便偷偷把信藏了起来。而景明事后发觉,故作不知。
而就在那一夜,那封信的谜底被揭开了。
那一夜,凌芸全心全意扑在怕猫惊吓莲心之事上,恰巧发觉了莲心的房里有人。她本猜到了会是景晔,可难以置信又出于好奇的心诱惑她,鬼使神差的一步步接近了涵韫楼。就在窗下,她清晰地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她抱怨凌芸不似从前看重她,怀疑她和他。而他叫她放心,因为,那香可令人嗜睡,不会让人察觉,又不忘嘱咐她,既有了身孕,就不要总跟往前凑了。
为此,凌芸急火攻心,风寒加重,一病不起。
事后,凌芸一直都在等她来向她坦白,此间还耐不住性子旁敲侧击的试探了几次,可莲心却丝毫没有向她提及沉香之事的意思。凌芸缠绵病榻,心中郁闷难以消解,便直接交代下去,不必莲心在她病中近前侍奉了。而在最终,凌芸主动打破僵局的时候,结果却让她忍无可忍。
看凌芸从床头柜里拿出老祖宗给她的那个紫檀锦匣,用里面金雀钗的柄尖撬开底层暗格,先是仔细取出一个信封放在一旁,随后又取出另一个信封,探入两指从中夹出一个笔笺。
景明一时好奇,指着被凌芸搁置在床边的第一个信封,问道:“那个里面装的是什么?”
话音未落,景明正要伸手去拿,却被凌芸一手拍下,随口打发道:“女儿家的东西,老看什么看。”
看凌芸眼神闪躲,景明矫情道:“可见是你精心宝贵的东西,我偏要看!”说着一挥手就拿到了。见景明已拆了信,凌芸便没有再拦着不让他看。
并未蜡封的信封里有一张微微发黄的信笺,待看清了信上所书,景明脸上原本挂着的兴师问罪的笑霎时间烟消殆尽。
景明倏然抬起头,正要开口问凌芸,只看她将手里的信递向他。凝视满腹心事的凌芸,景明顺手紧握住她伸来的手。凌芸亦抬眼与景明对视,极力压抑着颤抖的眼睑,不想让悻悻隐忍的眸子里含着的泪就那么轻易地落下。
动情于心,景明一手拥上凌芸,将千言万语化作深情的吻,彼此暗藏的难以言表的恸切心事沉浸其间,以诉衷肠。
正想去前院去找冬梅的秋菊,刚从东耳房出来,就看福祐蹑手蹑脚的在明居外徘徊,时不时还朝东间的方向瞟几眼。按理,这个时辰景明应该还在太微宫,可想福祐在,而且眼下明居房门紧闭,那便是景明回来了。
“福祐!”秋菊没好气的对他呵斥道:“探头探脑的,干什么呢?”
乍见秋菊出现,惊得福祐猫着腰,连连嘘声摆手,“路姐姐,您小点儿声。”说着抬手指了指窗户。
“既然殿下回来了,你还在这儿干什么?还不赶紧回去,鬼鬼祟祟的,成何体统!”
“哎呀,奴才倒也想回去偷会儿懒。”福祐一脸无辜,紧着解释道:“太微宫那头事多,姐姐是知道的,殿下本是临时起意突然要回宫更衣,可这回来快小半个时辰了,也不见他有任何吩咐,刚才太微宫那边又来催,这奴才也是左右为难,好姐姐,您就行行好,帮奴才这个忙吧。”
话到此处,秋菊不禁偷笑,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见此,福祐紧追上去,诧异道:“姐姐,您这是个什么意思嘛,您好歹可怜可怜奴才我,给支个招呀。”
瞧福祐一脸迷茫,秋菊无奈道:“谁是你主子啊?”
这话说得福祐一愣,秋菊看他没有接话,便径直离去。刚走到牡丹堂的西山墙,就撞见了冬梅。“我正要找你呢,走,咱俩去尚衣局领东西去。”哪知冬梅一手扶着墙,一手拉着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叫了一声“路姐姐”,看冬梅神色匆匆的样子,秋菊下意识回头朝明居望了一眼,只看殿门依旧紧闭,随后急忙回身,低声嘱咐冬梅:“你在这儿盯着,我去前头看看。”
绕过牡丹堂,只看春桃进了涵韫楼的东间,于是,秋菊心内稍安,可她还是快步往涵韫楼走去。
“景明......”残存的理智唤醒情愫缱绻里的凌芸,抬眼凝视意犹未尽的景明,忍俊不禁,“别误了正事。”
“这就是正事。”
忽觉腰间的手又紧了一下,凌芸伸手抵在他的胸膛上,看景明对她挑眉,她羞怯的别过脸,将头埋在他的颈间,嗔道:“哎呀,快别闹了。”
景明亦收起玩闹的心思,可眼中还满是宠溺,微微低下头,朝凌芸额头亲了一下,“那我走了啊。”
离开景明的怀抱,凌芸一手拉住他,“哎,等等。”说着回身将衣架上的大氅取下,仔细为景明披在身上。
就在凌芸系带子的空隙,景明目不转睛的打量凌芸,“媳妇,你脸上的痣好像又长大了。”
闻声,凌芸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右边鬓角,愣神问道:“真的吗?”看景明一脸正经的点了点头,凌芸急忙跑到梳妆台前照镜子。
细看右脸靠近鬓角的两颗一大一小的痣,较往日并无不同,凌芸这才意识到景明又在骗她,正想回身兴师问罪,就在此时,她的左脸又被人嘬了一口。凌芸不欲再与他厮闹,便没去追他,可镜中仓皇的背影还是引得她不禁抿嘴偷笑。
“恭喜呀,四弟。”
“怕是二嫂贺错人了吧。”
“也是,按理是三弟喜得贵子的。”说着,兆雪嫣向前走了几步,假意崴脚,景晔下意识伸手扶她的时候,正被她顺势紧紧拉住,景晔无从躲避,似主动将她一手揽入怀中。
远瞧那合欢树下,一男一女深情相拥。
秋菊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跄退步,忐忑着将自己隐藏在涵韫楼前东侧的石狮后,可她刚一回身紧靠在石狮上,便看莲心正站在涵韫楼的石阶上紧盯着她。
景晔顺势揽上兆雪嫣的水蛇腰,下颚抵在她的额头上,暧昧道:“今天怎么突然这么主动的投怀送抱,是想通了,觉得我比二哥更有魅力了吗?”
“你怕了?”
景晔低头将脸紧贴在兆雪嫣的左耳边,“我自然是不怕,倒是你,青天白日的,豫郡王妃,你就真的一点儿都不怕吗?”
“你没想到吧,有一天,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女人会把你也拖下水。”说着,兆雪嫣两手紧紧的环抱景晔的背,踮起脚攀上他的肩头,接着嗤笑一声,“你向右看。”
景晔转头向西一望,只见涵韫楼前的青石板路正中站着一娇小人儿。冬日里的晚霞映在轻薄的衣裙上,瀑布般的乌黑长发随着瑟瑟寒风飞舞飘零。转瞬间,那娇俏似柳的身姿如烟若水,绵软的向后倾倒,正巧被那突兀乍现的男子展臂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