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雪明出了刑部,坐进轿子,匆匆前往天牢。
特别的刑狱,特别的人犯,一面金牌搅乱了所有人的判断。朝议无功,论辩无果,三司奉命夜审。
唉,棘手的刑狱,棘手的人犯,另外,还有个棘手的……
他倚在轿内,揉着眉心叹气。想起和他同朝共事,算是下属的某人,叹气变成了苦笑。
貌似,那人和这要犯交情不错……
啪,轿子晃了下。他赶紧坐好,一本正经地挥挥衣袖,似要挥走方才的念头。有些事,乱想不得,左腕的青紫还没退,他可不想右腕也多几道。
摸摸鼻子,他阖目养神。接下来,事还很多。
轿子摇摇晃晃,行了一阵,拐个弯,慢慢停了。外头一声轻噫:“……傅大人?”
傅雪明一愣睁眼,探手撩开轿帘。
夜色下,街头影影绰绰,竟有许多的人。那些人似着甲胄,数丈外隐隐反射寒光。
“原来是肖统领,夜巡辛苦。”傅雪明微笑下轿,朝肖成点点头,随即转向旁边,一位身着官服的老者,“哦,杨大人也在。”
“傅大人。”那老者颔首而笑,捻须道,“今日兵部议事,不想议到此时方散。老夫行至半路,偶遇肖统领。这不,正在推辞统领好意,傅大人便来了。”
“来得正好,杨大人不必推了。”肖成哈哈一笑,道,“昨夜擒了逆贼,只怕余党作乱。两位大人一掌兵部,一掌刑部,俱是重臣,独自乘轿夜归,恐遭逆党暗算。此处遇上正好,我拨两小队禁军,分送二位尚书大人回府,以防意外。”
“不必,不必。”傅雪明急忙摆手,苦笑道,“肖统领好意,心领了。我不回府,却是要去天牢。”
对面二人一愣。杨尚书眉毛微掀,捻须的手也顿住:“傅大人,可是有了进展?”
“没有。”傅雪明摇头,笑得无奈,“三司奉命,今晚准备夜审。犯人罪涉谋逆,又引出蹊跷事来,故而严密关押,我正要去……”
话未说完,忽地止住。他一脸诧异,看了眼对面二人。三个不约而同,回望身后的长街。
黑蒙蒙的街心,一骑飞驰而来。马蹄得得急促,鼓点般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大人——”
单骑直奔跟前,马上的人一勒缰,不及停稳便跳下来,几步赶到傅雪明身边,附耳低语。
“傅大人,出了何事?”杨尚书瞧着对面,不由开口。看来,不是什么好事。那位年轻尚书的脸色,不好看啊。年轻人,还是不够老练,尽管竭力克制,可那脸色,真是越来越难看了。
“没什么,没什么……”傅雪明勉强笑笑,神情却极为难。
“请大人速回。”来人躬身垂首,一味催促。
“傅大人。”杨尚书顿了片刻,又开口,“不知何事,可有老夫效劳之处?”
“这……”傅雪明看看他,又垂下眼,搓着手踱来踱去,踌躇半天,终于道,“杨大人,我忽有要务,不知可否劳驾,屈尊走趟天牢?”说着,自腰间取下一块令牌,双手递出:“夜审急迫,人犯又极重要,托付旁人我不放心,不知能否……”
“好说,好说。”杨尚书接了令牌,捋须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我同殿为臣,何须计较这些。傅大人放心,老夫虽然不才,但有肖统领在此,还怕人犯插翅飞去?”
肖成也笑了,一旁接道:“承蒙谬赞,傅大人尽可安心。”
“既如此,有劳二位,有劳。”傅雪明松了口气,匆匆道声谢,钻进轿子,急火火地走了。
轿子去远,杨尚书仍没有动。夜风拂过耳侧,让他想起大理寺卿轻蔑的语气:毛头小子。
垂眼手中令牌,他掀了掀眉。果然是年轻人,不稳重,不稳重啊。
天牢,他还真没去造访过。这一次,希望是唯一一次。
天牢有个特别的囚室。
囚室一角,夏云依倚墙而坐,默默无神。
从今早到现在,过了多少时辰,已分辨不清。她只知道,本就昏暗的囚室,已经越来越暗,快要辨不出轮廓。她就在昏暗中无声独坐,等待不可测的未来。
喀嗒,外面轻微响动,像是有人进了天牢。甬道内,脚步声渐近,似乎直往囚室而来。
声音越来越近,在暗昧中清晰分明。她眼皮不眨,依旧呆坐角落,像尊木雕。
啪,囚室门锁打开,有光亮照进。火光摇曳,驱散了昏暗,低垂的视线中,晃入两幅衣摆。
她慢慢抬起头。
来人只有两个。一个穿官服的老者,另一个,是昨夜擒她的人,肖成。
她看一眼,又垂下头,不闻不问。
“你不怕死么?”肖成对面而立,哼了声,像在冷笑。
她眉眼低垂,木然道:“我有免死金牌。”
“假造金牌,罪加一等。”
“是么……”她缓缓抬眸,说得很慢也很平静,“金牌若假,我活不到现在。”
肖成一僵,眼角抽搐了下,阴森森道:“你以为,一块真假不明的金牌,就能保你不死么?”
她看着他,不作声。
“逆贼夏云依,不服王法,于天牢内袭击朝廷重臣,欲作困兽之斗。因匪性凶悍,殊难制服,故当场击毙。”
方寸囚室中,肖成的声音低沉阴冷,像地狱吹来的风。
火光明灭,照着她,也照着他们。一时间,气氛静得诡异。
突然,她笑了下,笑容有些飘忽:“……自寻死路,我会么?”
“你会。”
眼前一花,肖成陡然不见。双臂一阵痛麻,已被反扣在身后。她张口欲呼,却发不出声。
肖成弹指封了她的哑穴,低声狞笑:“你不必说话,乖乖听着就好。”
半身受制,动弹不得,她咬牙抬头,瞪着面前的人,那个一直沉默的老者。
“嗯,夏云依……”那老者终于开口,捻着胡须,像在感慨,“岁月不饶人啊,当年还未出世的孩子,转眼都已这么大了。”说着,他微微一笑:“老夫杨虎,曾与令尊旧识。”
顿了下,他看见对面女子眼中的惊愕,于是,微笑更加亲切:“好孩子,算起来,你该叫我一声伯伯。我不辞辛苦,亲来天牢看你,你能否回答伯伯一个问题?”话落,他叹了口气,似乎十分惋惜:“好孩子,你父亲你藏到哪里去了?让伯伯如今这把年纪,还要为他操心,唉……”
他像个慈祥长辈,轻声慢语。听在夏云依的耳里,却字句如刀。
“唉,真是可惜。”他边说,看向对面,少女眼底已掀起了滔天怒火。
他笑笑,悠然捻须,似乎陷入回忆:“令尊也算人才,可惜临事踌躇,不够决断。英雄起于乱世,既已谋定举事,岂能瞻前顾后?枉我为他费心,密图大计。自古成王败寇,无能之人,只合为我铺路。我当机立断,秘密将他告发,少个无用之辈,换我进身之阶,也不白费我曾为他尽的心思。却不料,他倒远避江湖。我为他谋事,知者极少,岂能纵虎为患,害我青云路阻?为免后日之忧,只能派人追杀。”说着,又看一眼对面,摇头叹息:“偏有你这孩子淘气,时隔多年,还要让我操心。”
囚室再度安静。
杨虎看着怒极的少女,满意微笑。人,多半不会自寻死路,可有些时候,绝对会不顾生死。
他好整以暇,走向囚室门口,回头间,余光瞥向肖成。
肖成阴阴一笑,手下松劲。
嘭!
人影微晃,她被格开。肖成越在前面,反掌相拒。掌力不大,只是将她一挡,却足以让杨虎走出囚室,走入甬道。
她扑过去,追着那个身影,不顾一切。
“来人——来人——要犯逃狱!”肖成高声疾呼,如影随形,步步阻挡,却不出全力。
呯——
天牢门开了,外面守卫一拥而入。
甬道上,要犯像拼了命,一声不吭,欲置兵部尚书于死地。禁军统领奋力阻挡,似乎生擒无望。
守卫不敢大意,立刻合围。
“逆贼凶悍,保护尚书大人!”肖成大喝,眼底抹过一丝阴狠,右掌陡然拍出。
掌风激荡,迅疾无伦。他露出狞笑,眯起眼盯着要犯,看她毙于自己掌下。
可是,他忽然愣了。因为,要犯竟笑起来。
掌风笼罩中,夏云依咯咯发笑,笑得那样……张狂。
唰——
一道身影撕破掌风,直指对方咽喉。
肖成慌乱闪避,却被鞭风一扫,失了重心。他仆落在地,未及抬头,脖颈便被架上数柄利刃。
“你……”杨虎大惊,刚开口,已被围住,守卫的兵刃近在咫尺,刀锋雪亮。
“兵部尚书,杨大人。”那‘夏云依’笑着抬手,往脸上轻轻一揭,露出本来的艳丽面容,竟是天机府阁主,那个号称无所不能的女人,“菲儿失礼了。”
杨虎老脸阴沉,花白的胡须微颤,默然不语。
轧轧——
一阵响动,甬道之中,侧墙忽然裂开,露出一间暗室,恰在囚室隔壁。
暗室内走出三人,身着官服,神情各异。
杨虎双眼暴睁,脸色霎那灰白。忽然间,他明白了,所谓的三司夜审。
“杨大人,你……”御史中丞望着他,喃喃不敢置信。
“什么杨大人!逆贼,逆贼!”大理寺卿气急败坏,指着他,气得发抖,“杨虎,你官高位显,身沐皇恩,却如此狼子野心!该死,该死!”真是该死啊!亏自己平日看好此人,没少与之亲近,不想竟看走了眼!此刻风云突变,要赶紧撇清立场。
杨虎不理二人,却只盯着中间的年轻尚书,眼神充满怨毒。
傅雪明浑若未觉,微微一笑,道:“杨大人,天牢简陋,今夜暂请屈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