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伟荔见她这样,忙安慰道:“你放心,孩子以后我会帮你带,一分钱也不要你的,就当请了个免费保姆,我给你们无偿打工。苒苒,你婆家那边肯定是指望不上,有些事你要想清楚,统共就这么一个弟弟,以后连我也去了,你跟涂峦可是要相依为命的,其他人不好说,没有血缘关系总是靠不住的,都是外人。还有,老太太也没多少日子了,你就不想她住得舒服点?现在这楼底下,又是麻将摊子又是五金铺子,天天早上四五点开始闹腾,老人家哪能休息好……”
涂苒坐在窗前发了大半天的呆,直到窗外的余辉爬向天边,屋里逐渐黯沉。
她算算时间,陆程禹那边正是中午吃饭的点儿,她拿起电话又想了一会,这才拨出去。
过了几天,涂苒去看房子,还在以前住过的花园小区。
二手房,保养还算得当,前两年才做的简装,房主为了供孩子出国急于脱手,开出的价格尚可,涂苒经熟人介绍去瞧了几次,面积和朝向还行,就是楼层不好,高层住宅,房子在三楼,只有每天傍晚的时候,才能从对面两栋楼的缝隙里透些细碎的阳光进来,大多时候略显暗沉,涂苒和其他看房人一样,对这一点不太满意,可是转念一想,老太太坐不惯电梯,低有低的好处,再说周围都是老邻居,老人家也有地方唠嗑。拿定主意,买房的事。
周末,涂苒去周小全家串门儿,提起这一樁,周小全问她:“房子的事你和陆程禹商量过没?”
涂苒叹一口气:“当然得商量。”商量是商量了,但是她耍了点心眼儿。
那天打国际长途过去,先是胡侃一通,然后聊到他的几时回来,涂苒说:“你回来以后,我们俩带个孩子,和老人住在一起有点儿不方便……要不就用你爸给的那些礼金再去付个首付先把房子买了吧,剩下的我先每月还着,你看怎么样?”
陆程禹说:“你一个人哪能供得了两套房子,这事儿等我回来再说。”
涂苒又说:“你回来以后工作肯定忙,宿舍也上交了,少不得要住我妈家过渡一段时间,两间房五口人,那得多挤啊。”
陆程禹想了想:“房子是小了点,要不把你们家现在的房子卖了,用上回那些礼钱买个大点的。”两人又商量了一会儿,最终定下这个方案,至于房产证上写谁的名字,涂苒没提,他也没问。
周小全对涂苒的小伎俩表示不屑:“你连自己老公也算计,但是陆程禹这人也不见得真傻,我倒觉得你挺傻的。”
涂苒抢白:“我不管他是真傻假傻,只要结果是我要的就行。他娶我的时候除了那点礼金和一枚钥匙圈样的戒指,其余可是一点没破费的。”
周小全摇头:“说你蠢你还真把自己当头猪。你妈这碗水端得可真平,你们家涂峦二十出头,回国也是一海龟,他就不能自己买房?凭什么用你的钱,觉得你的钱好挣啊?”
涂苒又发了一回呆,才说:“你们这些独身子女,不会明白我们这种人的苦衷。再说要是等涂峦回来买房,房价早冲天上去了。算了,最后一次,再帮我也没那能耐。”
周小全不以为然:“也就你是这样,都结婚了还算计。你去看看对门的小两口,人也是新婚,人也怀了孩子,肚子还比你的大,现在住的房子也就这样,还不是一样过日子,也没见他们怎么样。不明白的人是你,你的心态和观念都有问题。”
涂苒一撇嘴:“傻不傻,婚姻这种事多半是驴粪蛋蛋,面上光光,只能蒙蔽你这种不经事的满脑子理想化的小姑娘,赶紧去找个男人历练历练,没有经历就等于纸上谈兵。”
周小全说:“不是我理想化,是你太庸俗,我现在越来越觉得,陆程禹遇上你算他倒霉。”
涂苒懒得跟她较劲,说了半天肚子也饿了,翻箱倒柜找吃的,可是冰箱里除了可乐什么也没有,她赶紧撺掇着周小全出去买点吃的。
周小全坐在椅子上没动,得意洋洋:“我已经很久没自个儿开火了,我对门的女邻居实在太贤惠了,我自从上他们家吃过一回,就觉得自己做的饭是猪食。我跟你说,他们家今天包了饺子,你再忍忍,一会儿准有人送吃的来。”
话才说完,敲门声骤起,周小全冲涂苒眨了眨眼,三步两步地赶去开门。
门外站着个年轻女人,周小全忙把人往里请,那人轻言细语地推脱,说是送盘饺子来给她尝尝,家里炉子上正煮着一锅,不能多待。
涂苒听她声音十分耳熟,不由探身去瞧,一看之下,心里又是诧异又是高兴,慢慢儿踱到门口喊了一声:“苏沫。”
外面的人这才瞧见她,惊讶极了,张了张嘴却是没有言语,过一会儿笑起来:“涂苒?你怎么在这儿?”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差点没认出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周小全很好奇:“你们认识?涂苒以前不长这样么?她以前是个男的?”
苏沫自觉语失,捂着嘴笑起来,连连摇手:“不是不是,她越来越漂亮了。”
涂苒笑道:“世界真小,没想道我们兜兜转转又凑到一块儿了。毕业以后你不是回家乡了吗?周小全说你结婚了……是不是和那谁?”
苏沫有些不好意思:“嗯。”
涂苒见她小腹微微隆起,握住她的手诚心诚意道:“恭喜你。”
周小全冷不丁冒出一句:“干嘛,革命顺利会师?”
涂苒大笑,赶紧给她俩相互介绍:“苏沫,我大学同学,以前住一个寝室。周小全,初中同学,损友。”
苏沫抿着嘴直笑,摸样斯文,眼神清亮,涂苒不禁感叹:“苏沫,你一点也没变,除了肚子。”
苏沫面上红了红:“你等会儿,我叫佟瑞安过来,他准惊讶死了。”佟瑞安是她的新婚丈夫,三人曾就读同一所大学。
涂苒和苏沫四年同窗,无话不谈。
那时候单纯懵懂,苏沫从初见佟瑞安心如鹿撞,到两人相识相恋牵手初吻,甚至第一次的羞涩尴尬,事无巨细,全向好友和盘托出。
青春年少,痴缠不休,看似幸福漫溢,无人不相信爱情的美好。
直到有一次苏沫哭着来找她,说自己怀孕了,涂苒也跟着慌了神,大学伊始,毕业遥遥,爱情是水中的月亮,轻触即碎,涂苒陪着苏沫悄悄地去医院做手术,佟瑞安却没来。
涂苒心里不平嘴里埋怨,苏沫沉默许久,黯然开口:“他脸皮薄,不愿意来,”她又说,“其实……要是他来了,我反倒不自在,别人会怎么想呢?”
苏沫选择做药物流产。
她吃药后反应剧烈,腹如刀搅,翻江倒海的疼痛,冷汗涔涔,连哭的力气也没有,像虾米一样弓在病床上瑟瑟发抖。
医院走廊上空气冰冷,灯光浑浊,涂苒束手无策,背脊上一阵寒凉,她听见苏沫小声儿呜咽:“我快疼死了,它肯定生不如死。”
这句话,涂苒在数年后才想明白。
她那会儿是不懂的,甚至以为苏沫指的是佟瑞安,她对佟瑞安的印象从此一落千丈,想起他就心里憋屈难受咬牙切齿,她在苏沫面前骂他是“人渣”,这“人渣”损毁了太多东西,包括年轻女孩对爱情的遥想。
那几年,涂苒一直盼着这两人分手,大四吃散伙饭的时候,忍不住旁敲侧击又念叨了一回。
当时苏沫又在和佟瑞安闹别扭,她把涂苒拉到饭馆的角落说:“他不想毕业后就去见家长,也不想太早结婚,他说时机不成熟,至少要等到以后有事业基础了再考虑结婚的事,有些话他没说,但是我知道他的意思,要么等着,要么……分手。”
涂苒忍着气:“你还要给他机会?”
苏沫哭得两眼红肿:“不,我回家去找工作。”
随后众人各奔前程,苏沫独自返乡,涂苒和她也逐渐淡了联系。
再次相见便是今时的重逢。
年少的棱角经历重重磨砺,曾经的偏执已经被太多不能言明的心思覆盖,现在她只是握着苏沫的手,平静地道一声“恭喜”。
只有一件事没法改变,在涂苒心里,苏沫追求的爱情堪比钢丝上的舞蹈,舞者尚未谢幕,旁观者已然厌倦,因她的心早已就被裹上世俗纷扰,犹如坚硬的外壳,在它被人敲碎以前,再也无法欣赏纯粹和执着。
三月,这座城市被彻底浸泡在梅雨季节的缠绵和潮湿里,生活像下不断线的雨丝,繁杂零碎,全无新意。
涂苒的早孕反应倒是好了不少,胃口也逐渐恢复。
之前听说有些准妈妈一直孕吐到生产,结果孩子营养不良,她为这事很担心了一阵子,王伟荔安慰她:“放心吧,长胖的日子在后面,特别是最后三个月。”
陆程禹出国两星期后,陆老爷子打来电话,让儿媳妇周末去家里吃饭。
王伟荔很高兴,叮嘱女儿:“人老了就盼着能享点天伦福气,记得嘴放甜些,好话要说,闲话莫理,和你婆家搞好关系,你老公以后也会感谢你。”
涂苒当时便想,陆程禹如果真有这心,哪里还用得上她。
王伟荔又说:“苒苒,你这回一定要生个儿子,陆家三代单传,老爷子肯定是稀罕孙子的,要是生个大小子,他们家那些产业还不都是你们的。过几天我找人给你算算,要是丫头的话就干脆不要了,以后再怀吧。”
涂苒吓了一跳:“妈,不至于吧。这都快十周了,小手小脚都长出来了,那种事我绝对不做,别人也未必算得准,您可别费这些心思。”
王伟荔不以为然:“别傻了,他们那种家庭,生女儿和生儿子的待遇那能一样么?你就等着看吧。”
涂苒不想同她争论,收拾停当,买了礼物带去陆家。
老爷子见到她还挺高兴,也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根本不扯未来乖孙是男是女的话头,只一味叮嘱她注意身体,加强营养。
陆程程对她很好,“嫂子”也不叫了,跟前跟后的直接喊“姐”。
孙慧国不在,说是出差去了什么大客户那里。孙晓白倒是在家待着,那姑娘的模样比陆程程长得好些,也会打扮,就是冷冷的不爱搭理人,吃完饭就上楼去了。
陆程程在人多的时候总是沉默寡言,就连自己父亲跟前也有些拘谨,不像其他女孩儿那样,喜欢同长辈耍点赖皮撒些儿娇。
老爷子对这个女儿也是严肃多过慈爱,涂苒总算知道小姑娘为何对自己这样亲近,想是她在家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偏偏又生就一副不屑伪装的执拗个性。
吃完饭,程程一定要涂苒去自己房里坐坐。
两人一进屋,小姑娘就把门关了个严实,她悄悄地告诉涂苒:“姐,其实姓孙的没去外地出差,你来之前她和我爸吵了一架。”
涂苒当即明白了七八分。
小姑娘又说:“我爸早想你过来坐坐,她就是不愿意,我爸没用,怕她。”
涂苒笑道:“怕老婆的男人有财运,爸当然得怕她,所以她就更加天不怕地不怕,成了你们家的女皇帝。”
陆程程却又得意道:“也不是,她最怕我哥,”她忍不住笑起来,“姐你没看见她嘴里的那颗黄金大门牙吗?早前就是被我哥给揍掉的。”
涂苒“啊”一声:“你哥打女人?你哥不会是一直有这种嗜好吧?”
程程赶紧摇头:“我哥脾气不坏,就是话少,我跟他都没什么好说的,但是他从不会对我发脾气,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她顿了顿,“要不是孙慧国这个小三跑我们家来闹事,我哥也不会揍她。”
她眼圈泛红:“其实我妈根本就不是病死了,是给活活气死的。”
“我爸以前还是顶好的,后来不知怎么就碰到了姓孙的,这女的会来事,做生意很有一套,反正我爸就着了她的道,起先是不怎么回家,后来是一回来就和我妈吵,说要离婚。我妈不愿意,两孩子呢,她不舍得。我当时上初中,断断续续闹了两年,后来我妈病了,我爸也心软了些,但是姓孙的憋不住,自个儿先离了婚,带着她几个弟弟跑来我家闹,当时我妈躺在床上起不来,姓孙的就要往家里冲,我爸也不拦他们,躲到旁边抽烟。我哥气坏了,随手拿了把椅子冲过去……”
她用手比划:“就是以前那种折叠椅,不锈钢骨架的那种。我哥拿着椅子堵大门口,说,今天谁都别想进这个门,除非他死了。我当时挺没出息,吓坏了,就知道哭,我一边怕我哥出事,一边又怕那些人真闯进来。可是他看起来镇定得很,现在想起来,他那会儿也才十九……”
“但是姓孙的也实在厉害,旁边那些男的都站住了,就她偏要往里走,当时她还笑呢,笑盈盈的,像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我哥二话不说就给了她一拳头。姓孙的当时就躺地上去了,嘴巴和鼻子往外冒血。后来我哥也被人打了。”
涂苒心里挺紧张,没做声。
小姑娘冷笑:“你当他是给谁打的,我爸。我爸就是拿那把椅子砸了自己的儿子,一下就把我哥的头给砸破了。我妈当时……我妈当时哭着喊我爸……”
陆延,陆延,你别打我的孩子你别打我的孩子我求你陆延。
陆程程眼泪掉下来,忙用手擦了,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好好的,我不该说这些。”
涂苒嗓子发紧,有些喘不上气,心里憋得慌,忍不住问了句:“后来呢?”
陆程程一吸鼻子:“后来他俩离婚了,一年不到,我妈就走了。所以我哥跟我爸的关系一直不好,不过……”她又说,“我爸现在年纪大了,也知道自己不对,时不时厚着脸皮去找我哥,快十年啦,我哥心肠软,他这一点像我妈,所以现在关系才稍微好了点。”
涂苒从陆家出来,脑子里还是懵的,外面仍是下雨,雨水像烟雾一样轻柔地笼罩整个世界。老爷子给派了车,司机问她地址,她竟然想了老半天,像是什么都忘了一样。她从小包里掏出手机,什么也不管,直接拨了个国际长途出去,信号响了一声、两声,三声,一直没人接,她忽然就觉着自己傻,手机盖一合,立即挂了,末了又用节省了一笔电话费来安慰自己。
到了家里,王伟荔正在收拾东西,王伟荔最近天天盼着搬家,有事没事就折腾,家里乱七八糟。涂苒瞧见自己书桌的抽屉被人翻动过,心里有些儿急:“妈,你动过我的东西了?”
“找身份证,不是要签合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