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妹芳名陆程程,比她哥陆程禹小六岁,容貌不及兄长出色,穿着也不像有钱人家的孩子,属于扔进人堆就被淹没的类型。刚认识的时候,涂苒看不出她有任何优点或者特点,只能称赞她的名字秀气别致,女人味十足。
没想陆程程听了还挺高兴,小姑娘笑得腼腆:“因为我妈姓程,所以我和我哥的名字里都有个程字,我出生的时候,估计他们也懒得费心再想个名儿,就胡乱给我安了一个,他们还是喜欢我哥多些。”她说话时语速有点儿慢,头回见面就和人摆出掏心窝子架势,涂苒忽然就觉着这小姑娘傻的可爱,说话行事也似曾相识,她想了半天,依稀记起,多年前的自己也常有这般表现,一时间好感倍增。两人渐熟,涂苒也大致摸清了陆家的情况,老爷子离婚后,陆程程一直跟着他过活,没多久家里就多了位继母,继母姓孙名慧国,带着一个和陆小妹年岁相仿的女孩,这位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名叫孙晓白。
这会儿陆家老爷子正携妻孙慧国忙着跟一帮生意上的朋友联络感情,哪里顾得上自家女儿,而继女孙晓白并没参加婚礼。
涂苒见陆程程一人呆在那儿怪可怜见的,忙走过去拉着她的手说:“门口风大,我们去沙发那边坐一会儿,你爸他们看样子现在还走不了。”
程程个性温顺,见她这样说,也就跟着往里走。涂苒陪她这儿那儿闲扯一通,先是聊了会儿工作,后来又说起还有大半年才出生的孩子。陆小妹为人害羞,不善言辞,提及未来的小侄子话却多了。
涂苒惯与各色人等打交道,心细如发,擅长调动对方情绪,言语活泼爽快,对这位小姑子又心生怜悯,一来二去两人都有惺惺相惜的意思。
程程忍不住问她:“姐,你们以后会常来家里吗?”
涂苒微笑应承:“会的,一家人当然要经常走动。”
程程却有些儿担心:“可是我哥以前就很少回来,”她不知道有些事儿该不该讲,颇有些踌躇。
涂苒接过话茬:“因为陆程禹和你爸他们的关系一般。”
陆程程点头:“我哥和你说过吧?”
“你哥是个没嘴的葫芦,”涂苒笑道,“他倒没怎么说,但也不难看出来。”
婚前,陆程禹带她去见陆老爷子,临进门时说了句话,大意是他爸不大管他的事,这次回来也就是打个招呼,介绍双方认识,花不了多长时间。他果然是言出必行,进门说明了来意,没等陆老爷子从惊讶和欣喜中回过神来,便拉着她走人,多一分钟也不愿逗留。
与其说老爷子不怎么过问儿子的事,倒不如说是这做小辈的根本没把父亲放在眼里。同时涂苒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孙慧国对这位继子极为客气周到,相比对待陆小妹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
程程接着抱怨:“我哥和我爸这样,还不是因为那个孙……”话没说完,却见涂苒冲自己微一摇头,小姑娘会意,忙将那人的名字咽了回去,两人尚未站直身子,孙慧国和陆老爷子已经到了近旁。
孙慧国极为热情的握着涂苒的手:“小涂啊,以后老大出了国,你可要常回家坐坐。老爷子成天盼着抱孙子,这会儿老大才结婚,孙子就已经在肚子里了,他别提有多高兴,今晚喝了不少酒……你现在怀了孩子,得注意营养,想吃什么就给我打电话,我让保姆给你做去。我们家那保姆伺候人不行,带孩子也没经验,没别的本事,就是做菜的手艺蛮好的,川鲁苏浙江粤,样样都拿得出手。我在她身上花的钱,都够请五星级酒店的大厨了。我对她说,你要常常学点新菜式,搞点新花样,要不然对不起我给那些的工资。”说完她咧开嘴兀自笑起来。
旁边几位随行宾客也都随声附和,其中一位打趣道:“孙总,您家保姆的生活真好呀,什么都不做,只管做菜,这么看我得改行,您家还要保姆不?我对做湘菜可是很拿手的。”
此言一出,又是一片儿笑声,孙慧国更是满脸得色笑不可遏:“哎呀,您可是当领导的,国家干部,哪能和那些人比。”
涂苒暗叹,这人看起来也有五十来岁了,脸皮可比我厚多了,哄得这姓孙的开心得不得了。转念又想,孙慧国的每说一句都是话里有话,嘴皮子这样厉害,为人处世想必也是泼辣成性,以小姑子这样的个性,在这个家里哪能呆得舒服。
她一眼瞥过去,果然瞧见陆小妹杵在旁边一声不吭,神色不屑。涂苒早已乏累,这会儿是强撑着和人寒暄,想是小姑子见她脸色不好,伸手过来扶住她的胳膊,紧接着又听小姑子低声说:“哥,嫂子累了一天,你们早点回去吧。”
身后那人“嗯”了一声,对陆老爷子道:“这会儿也不早了,要不你们先回去,今天就散了吧。”
涂苒听他的声音近在耳旁,仿佛又回到先前婚礼上的短暂时刻。她悄悄儿地猜测这人是何时过来的,心里骤然跳得厉害,类似低血糖的症状,她想暗暗吸一口气,心说这一天过得可真够累的。
陆老爷子接了逐客令也不和儿子计较,反而乐呵呵道:“咱们这些闲杂人等都散了,别耽误他们小两口的时间。”
众人皆笑。程程跟着父亲往外走,捱了几步却又回头看哥嫂。
涂苒会意,忙叫住她:“过两天咱们一起出去逛逛,我给你电话。”
陆小妹这才笑着向她挥一挥手。
等人都走了,陆程禹才道:“看样子你和他们处得挺不错。”
涂苒抬眼看着他,等待下文,他接着道:“他们那两个厂,老爷子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剩下的都被孙慧国拽在手里,销售那一块儿全归她管着,”他笑了笑,“要从老爷子那儿捞点钱不容易,要做好心理准备。”
涂苒也笑:“不碍事,我这儿有他最重要的东西,不怕他不给。”
陆程禹没接茬,反倒看定她。
涂苒直接挽起这男人的胳膊,笑道:“走吧,质子”。
两人回到位于博士楼的住所,时间已经不早,走廊上静悄悄的,偶尔听见细微人语从紧闭的某扇门后漾出来。
涂苒跟在陆程禹身后,看着他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门,然后走进房间,摸到墙上的开关“啪”的一声按亮电灯。
如同数月前的那个晚上,他也是这样地立在明亮的灯光之下,冲她微一摆头,示意她进来。
那时她多少有些紧张,只是心里的念头致使她刻意压制,她觉得应该为自己找点事做,于是反手轻巧地合上门。
她向后靠着,软绵绵的倚在门板上,歪着脑袋瞧他。
他也看着她,神情里带了点笑带了点挑衅,隐隐显露征服的欲望。
这种神情对涂苒来说并不陌生,她接触的人里,那些男的在酒桌上灌了黄汤,或是有意为难她的时候,便会这样瞅着她。这些都使她觉得周围的一切低级而萎靡,缠绕着一股无法挣脱的压抑。比较来说,陆程禹给她的感觉要好些,也许因为他很直接的表示了自己的想法,又或者他在打算做坏事的时候表现的既聪明又有风度。
他观察了她数秒,终于走过来按熄了灯。
他将胳膊撑在门板上,低下头去同她接吻。
身旁灰白的墙壁上,有月光从窗外探进来,留下树枝摇晃着的斑驳身影。
涂苒当然知道,那晚她看起来是多么不正经。
然而她却不知道,在数月前乍然重逢的瞬间,陆程禹就已经鬼使神差得出了这个结论:人应该是个好人,却不是个正经女孩儿。
关于“不正经”这个词,人常说“老不正经”,“装不正经”,或“骨子里透出来的不正经”。
这些说法安在涂苒身上都不合适,陆程禹觉着她举手投足自然得很,抽烟的样子很惬意,喝酒的时候又带着男人的豪气,只是当她的眼风偶尔扫过自己的时候,那眼角眉梢流露的风情,不得不让他想起“轻佻”二字。
他甚至可以肯定,其他男人感同身受,因为那次的聚会,大半眼神儿都有意无意挂在她身上。
涂苒那晚穿了件咖啡色高领线衫,线条很是突兀,喝酒喝得热了,她将衣袖捋高了些,露出一小截胳膊,骨肉停匀,精致秀气又不失丰腴,白得晃眼。
于是陆程禹觉着,就连这手腕儿,都带着轻佻气质。
她还有个很差劲的习惯动作,喜欢用手拨弄戴在右耳上的耳钉。她无所事事的时候,习惯将胳膊肘撑在桌上,手支在脸颊旁,指头在耳钉上划着小小的圈。
动作隐蔽,却很挑逗,总之,更是为她增添了“不正经”的特点。
那一刻,陆程禹认为自己把过多的心思放在这个女孩身上了,虽然说他对她的现在多少有些好奇。
当他得出了最终评估结论后,便不再去如何注意她。
因为“正经”或“不正经”的女孩子,对于男人来说,差别只有两个:
其一,不容易上,或者容易上。
其二,需要用婚姻来为其负责,或者可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陆程禹那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真正的评估目的,尽管它存在于大多数男人的潜意识里。可是,当他最终将那个不正经的影像,变成自己的非常正经的新婚妻子时,心情不能不说是有点怪异的,甚至还有些消极。
此时,涂苒正环顾着临时新房,这里显然是被人打扫过,家具还是那样,不过床单被套倒是簇新的。衣柜上不知是谁贴上的“喜喜”,涂苒瞧见出现在穿衣镜里的女人,和那枚大红喜字一样艳俗腻味,难怪人只是请她进了门,却不会像上次那样揉进怀里吻她。
陆程禹问:“饿不饿,我下楼去买点吃的。”
她应了一声,扭头却瞧见他已经带上房门走了出去。
等她洗完澡,男人和食物依旧没回来。
新住处里最不缺的就是书,涂苒翻来翻去也没找出一本能看得进的。推开窗,去探寻路灯下的身影,果然看见那人拎着食品袋,顺着楼前的林荫小道走来,只要他稍稍抬头便能瞧见她,可惜他只顾着查看手里的电话。
博士楼里出来几个人,迎面过去撞见,大伙儿说笑起来,声音不大,但是四周过于安静。
涂苒听了会儿,无非是关于床底间的荤话。她认为爱说这种话的男人都是有些性压抑的,三十左右的年龄,又浸淫在看似单纯的学术氛围里,若是单身,束缚了几十年的东西便像小动物一样不受管束的东突西撞。
涂苒听见陆程禹“呵呵”低笑几声,看起来挺自在。他那时正好悠然地点了支烟,微侧了头吐出一口清淡烟雾,抬眼,终于看见了涂苒。
她无所事事的趴在二楼窗台上,露出湿漉漉的脑袋瓜。
陆程禹进屋时,涂苒已经坐回床上,并且将自己裹进被褥里。灯光打在她粉黛未施的脸上,反射出“纯洁”的光泽,这个词一不留神从脑海里蹦出来,他不由被自己狠狠打击了一下。
涂苒靠在枕头上微笑地看他,用很小的声音说出两个字,这种行为使她的唇形开起来丰润饱满。他愣是没听明白,她便不再说了。
至少可以肯定不是“质子”两个字。
陆程禹走进浴室,站在莲蓬头下面,热水冲刷下来,他忽然想到,她说的是“老公”。
他想:现在的女人真是不简单,明明不见多深厚的感情,甚至算不得爱情。
陆程禹换上涂苒给买的睡衣,黑灰相间的格子,厚度适中,很阳刚年轻的样式。再出去时,发现她并没有吃多少东西,已经裹在被子里睡着了。
搁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又嘀嘀嗒嗒地响,他掏出来看了眼,短信一条,犹豫数秒,再没回复,关机睡觉。
涂苒在陆程禹那儿并没住多久,学校离她上班的地方太远。由于孕期忌沾烟酒,自从定下婚期,她便向公司提交了调换岗位的申请,开始做培训指导的工作,每月四千来块,上下班打卡,和以前在销售部门做一名小经理时自然是没法比的。
她仍是住回娘家,因为新婚数天后,陆程禹出国了。
他走的那天,涂苒从公司赶去机场送别,路上恰巧堵车。很不容易到了,时间所剩无几,她不得不从大门一路小跑到入关口。
涂苒爱美,即使怀孕也穿着六七公分的高跟,小心翼翼之下仍是崴了脚。
那个瞬间,陆程禹在她的视线里转身离开,背影渐渐消失在人潮之后。
自打涂苒住回娘家,王伟荔就对这门亲事颇有微词。
这些天来,一干亲朋好友对她旁敲侧击:“你亲家公怎么看都是有钱人,出入有名车,认识的人非官即商,怎么没给小两口买套房子呢?没有房子总得给辆好车吧。就算是儿子出国进修来不及筹办,总得把新媳妇儿接回家里住住吧,家里又有保姆,他们生意人再忙,保姆也能伺候着,再说只要有钱,劳动力是不缺的,更何况孙子都快有了……”
旁人状似无意,字字句句却敲在王伟荔的心坎上。她表面笑语托辞,暗地里却恼火这门亲事让自家失了面子又掉了里子。她心里也越想越窝囊,成天揪着这些事儿在涂苒跟前不放:“谁叫你这么火烧眉毛的赶着结婚,让人看了笑话,自己送上门去的人家当然不稀罕了。男方那边连个新房首付也没备着,还让大肚子的媳妇住回娘家,除了那个没什么地位的小姑子和你走得近,其他人谁把你当回事呢?”
涂苒知道她性子急脾气躁,心里憋不住丁点事,也就没把这些话放心上,只用了一句话给搪塞回去:“陆程禹和他爸十年前就闹崩了,这些年根本就没来往,这还是因为结婚的事才说上几句话。”
王伟荔一听这话,心里凉了半截,想了想又问:“你不是说他家老爷子把酒席礼金都给你了么,至少有十多来万吧?”
涂苒“嗯”了一声。
王伟荔一拍手:“那正好,把现这房子卖了,先垫上那些钱换套大的,反正你跟孩子一时半会儿也住这儿。再说你弟也不小了,过几年要结婚,咱们总得给他筹备筹备,现在的小姑娘可挑了,男的没房子人根本不拿正眼瞧你。”
涂苒叹了一口气:“妈,孩子出生了也要花钱,现在小孩用的东西这么贵,我总得有点积蓄吧。涂峦这两年又回不来,房子的事过段时间再商量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