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远忙拦住她的手,对小娃娃笑道:“叔叔每次遇见你呢,都得当一次抹布。”
小孩呕得满脸通红,脑袋往他脖子上蹭来蹭去,雷远轻轻拍着她的背:“你还真拿我当抹布了。”
苏沫赶紧让他进屋,接过孩子说:“你去洗洗,我给你拿衣服换上。”
雷远进去浴室,不多时见苏沫将门推开一条缝,塞了件线衫进来。雷远脱了自己身上的线衫,低头一看,里面衬衣上也有,黏糊糊的一片。他赶紧将贴身的这件也脱了,隔着门喊苏沫,叫了几声,外面没人应,他拉开门探出身子去瞧,正好苏沫拿了件衬衣过来,两人险些撞到一起。
苏沫见他打着赤膊,脸上不由一红,忙扭头过去,只将衣服塞到他手上。
屋里开了暖气,苏沫给孩子擦脸换衣服,手忙脚乱之后,她身上蒙了一层汗意。等雷远换好衣服出来,苏沫只看了他一眼便不大自然的别开脸去。
她只是眉梢略抬或是粉脸微侧,他内心里异样的情绪便跟着一节高过一节,像是湖边的浪拍打滩涂,起风了,浪也高了,何况眼前这个女人害羞而温柔的模样,比起年轻小姑娘来,平添一种无法言明的韵味。
苏沫站在窗前,取下绕在脖子上的围巾,她里面穿了件浅色尖领毛衫,衣服薄且贴身,乌黑长发在脑后挽着髻,这两样事物衬着她的脖子修长柔美,肤色白润。
雷远心里又是咯噔一下,接连瞅了她数眼,对方似有察觉,微微低下头去。他忙轻咳一声:“能不能给个塑料袋,我把衣服装回去。”
苏沫说:“搁这儿我来洗吧,洗好了给你送去上班的地方。”
“太麻烦,我拿回去洗算了,”雷远想了想,“我得走了。”
苏沫听他这样说,也不坚持,转身去给他找塑料袋,她记得玄关处放杂物的小柜子里放一些购物袋,于是走过去拉开柜门,里面的小零碎稀里哗啦的纷纷落下,她忙弯腰一一拾起,雷远也蹲下来帮忙。地上只剩最后一样东西的时候,两人都伸手去捡,指尖触到一起,她心里跳了一下,下一秒钟,就被人轻轻握住了手。
雷远抬起头,看着她,说不上是怎样一种神情,有点平淡,又有点投入,昏暗中,他的眼神很亮。她忙乱地想抽回手,又被他紧紧一捏。随后,他抓着她的手,不慌不忙的直起身来,站得离她近了些,又近了些……
苏沫的视线定格在他泛青的下巴颏上,相较于佟瑞安,这人下巴上的线条更粗犷些,下颌中间一道清秀的美人槽,也就是俗称的欧米伽型下巴,这使他看上去阳刚气质十足,又有些莽撞。
他略微低了低头,她也仓促低下头去,小心避开,他碰到了她的鬓角,时间在这一刻似乎静止了。
外面,敲门声骤然响起,苏沫心里万分紧张,来不及思索,顺手就打开房门。苏母拎着菜站在门外,有点儿惊讶的看着自家女儿,当眼光扫过旁边那个陌生的年轻男人,脸上又多了几分探究。
苏沫坑坑巴巴的介绍一通,苏母对雷远点头道:“律师先生,难得来一趟,不如留下来一起吃饭吧?”
雷远推辞了,闲聊几句方才告别,等他走出来,那门便悄无声息的掩上,他这才想起,先前换下的衣物被忘在了洗手间,然后他听见苏母的声音从门后传出来:“那男的……你们很熟吗?”还没听清苏沫如何作答,他脚上的步子已经迈向楼下。
屋里,苏母又说:“你现在这样的情况,怎么能随便让个大男人上家里来,这要是被姓佟的抓住把柄反咬一口,你可怎么办?钱拿不着,名声也坏了。”
“这事上,女人可比不得男人。你还记得邻居赵阿姨家的那位姐姐罢,她比你只大几岁,前几年也是老公外遇家里闹得不可开交,她后来气糊涂了跑去街上找个街边的混混睡了一觉,结果怎么样,现在没人肯搭理她,都说她自找的,活该!”
“所以无论男人如何,做女人都要把握好分寸,这样才不会叫人戳自己的脊梁骨。”
“苏沫,你已经错了一次,是快三十的人了,不能再被男人牵着鼻子走。当初我叫你回家去,请人安排了工作,你偏为了那个男人背井离乡受人欺负,到头来除了多个孩子一点好处也没落下,这是何苦呢!”
“苏沫,你千万别为了一时之气做出糊涂事来……”
苏沫脑子里乱哄哄的,她一声不吭的拎了菜去厨房做饭。
淘米洗菜,一系列机械的动作之后,才慢慢平静,百般无奈中,她想起个人来:《天龙八部》里,段誉之母因为想报复丈夫的花心,就和宫门前的乞丐共度一宿,之后移花接木生下儿子,谁知肮脏乞丐本是正宗王储,这事也就从龌龊的层面一跃而起,净化为让人津津乐道的一宗良缘。然而小说毕竟虚构,它总是峰回路转让人希望不落,但是现实里,混混依然是混混,乞丐也还是乞丐。
苏沫想到这儿不觉笑了笑,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同情心似乎越来越淡薄了。
雷远回家,睡到半夜里,手机滴答答地响。也不知道是谁,径直就接了。电话里传来温柔好听的女声,他使劲想了半天,觉得这声音既陌生又熟悉,不敢确认。那人倒先笑起来,他才半信半疑道:“关颖?”
“是我,”关颖仍是笑:“你这语气,究竟是失望呢还是高兴过头了。”
雷远抹了把脸:“不是,这大半夜的,脑袋里反应慢了半拍。”
关颖说:“嗯,跟你说件事,我过年的时候回。”
雷远一愣:“您老人家真难得啊,终于想起祖国人民了,这回呆多久?”
“看情况吧,要是有好男人愿意结婚的,这回就不走了,”关颖顿了顿,“到了年纪,也该考虑这些事了。你那边怎么样,有结婚的打算吗?”
雷远又是一愣。
关颖听他不吭气,直接问:“怎么样?还是你另有人选?”
雷远抓了抓头发:“不是,你这也太突然了。以前吧,为了资本主义你就弃我而去,多少年都不回,这会儿又跟我说要结婚。我觉得吧,你得给时间让我消化消化,太突然了。”
关颖轻轻一笑:“我是听出来了,你单身日子过得太舒服,一点儿也不想回归是吧?”
雷远笑道:“也不是,到年纪了谁不想找个伴?只是我一个大男人,不能总被个丫头片子牵着鼻子转,你说走就走一点不留恋,说回就回一回来就要结婚,那我算什么,我就不能有一点意见一点脾气,我容易吗我?要换了别人,黄花菜早凉了。”
关颖忍不住笑出声:“哎,也对。不过你考虑归考虑,我还是要提醒你,我已经老了,奔三了,不再是什么丫头片子,你要是把我和你身边那些小嫩苗小花骨朵儿一起搁在天平上称,那是不能的。我提出方案,愿不愿意随你,但是在回答之前,你可得想好了,想好了就不能再出错了。”
雷远当真想了半宿,下半宿压根没睡着,到了天色放亮才微微咪着了,才睡着又开始做梦。
他梦见自己抱着个女人亲嘴,开始也不知道是谁,就觉得看起来挺顺眼,抱起来热乎乎又软绵绵,那种感觉好得不得了。
他在梦里想着,这人应该是关颖,肯定是关颖,绝对是关颖,于是亲着亲着他就说:你瞧,我对你还有感觉,我还是挺喜欢你的。
那女人从他怀里抬起脸来,他竟然看到了苏沫,真真切切,他怀里抱的嘴上吻的,是苏沫。
他一惊就醒了,仿佛身旁余温还在,软香犹存。他躺在床上想了老半天,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记得她在自己梦里出现的时候,真他妈的美。
雷远每天都看日历,离关颖回来的日期越来越近了。
每天,他又打心底盼着能接到苏沫的电话,但是她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既不还他衣服也不和他联系。
他一连等了好久,终是在某时按捺不住,主动给她打了个电话过去,说是过元旦所里给发了游乐场的套票,他也用不着,问她要不要,要的话可以趁着周末天气晴好带孩子出去逛逛。
苏沫考虑了一会儿,答应了,又问,什么时候去拿票。
雷远说,你不用特地过来拿,我那天出去办事顺道捎给你。
然后他们在约好的地方碰头。
孩子又长大了,能说能笑,能走能跑,虽然时不时跌一跤,精神气儿却很好,苏沫看上去也不错,脸色红润了。
苏沫告诉他,我离婚了,协议离婚,他家给了二十万,剩下的八万块抚养费还拖着。
雷远笑笑,你动作挺快,我还打算给你重新介绍个律师。
苏沫问,为什么要给我重新介绍个律师?你不就是律师吗?
雷远又是笑笑,没答话。
苏沫说,他原本拿不出这么多钱,后来我公公背着家里偷偷塞给我一些,说不能亏待孩子。
雷远点头,老人家还算不错。
离婚的事唠嗑完以后,两人都找不着话题,雷远平日也算能言善辩,这会儿绞尽脑汁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好在旁边有个小孩儿不时出点状况,引开些注意力,倒不觉得尴尬。
那天,他把票送给人,自己当然是没走的,苏沫也不多问,三人在游乐场玩了一整天,他再无越距的行为,一切和谐自然。
只是,当他偶尔拿出手机看时间,目光扫过屏幕上的日期之时,就不觉稍稍闪神,捏着机身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加了力气,像是在和谁拔河一样,各种踏实美好的回忆揪住绳子这头,各种美妙期盼的情绪又揪住绳子另一头,一时之间,难分胜负。
当晚到了家,又接到电话,这回是陆程禹打来。
雷远拿着手机,犹豫一会儿:“正好,有件事,正烦着。”
陆程禹问:“什么事?”
雷远说:“关颖打电话过来,说要跟我结婚。”
陆程禹答:“好事儿,烦什么?”
雷远叹了口气:“隔了这么久,也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和从前一样,这人的感情真奇怪。”
“一个大老爷们儿,想得还挺多,”陆程禹在那头笑,“以前多喜欢人家,这会儿倒开始拿乔了。赶紧决定,对谁都好。”
雷远想了想:“我问你啊,你当初怎么就放弃了李初夏呢?我可一直想不通。不过这种事儿真麻烦,凡是和女人沾边的事儿都麻烦,你介绍一下经验提点提点我呗。”
陆程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光顾着说你的事,我有事还没说呢,”他停了停,言语带笑,“赶紧恭喜老子,我有儿子了。”
雷远吃了一惊:“这么快?”继而笑道,“我说呢,难得接到你的电话,原来是给我得瑟来了。”
陆程禹笑:“不快,马上过春节,再不生就麻烦大了。”
两人一说笑,雷远就把自己的事儿给忘了,他嘻嘻哈哈:“什么时候我也生个儿子去,有啥可能耐的?”
陆程禹说:“等你生了闺女再和我联系,儿子就免了。”
雷远笑他:“我发现你丫还有点重男轻女的意思。”
陆程禹忙道:“没,我绝对没。”
近段时间,他说这话已成习惯,跟条件反射一样,全缘于孩子他妈没事就质问他是不是喜欢儿子多过女儿。
他觉得女人的想法总是别扭得奇怪,儿子都生了,还问是不是更喜欢女儿。难道他答了的确更喜欢儿子,她就把孩子塞回肚子再生一遍,定要生个他不喜欢的她就满意了?
何况,他从不觉得自己表现过重男轻女的想法。
若说有这想法的人,家里的老爷子是当仁不让,一看见孙子就乐得不行,好几晚上没睡着,思来想去给孩子起了两名字,学名“陆承宗”,小名“石头”。
涂苒躺在病床上听了半响没做声,等人都走了,才道:“什么石头呀,还狗剩呢。陆承宗,不如叫陆传宗、陆接代算了。”她这时脾气怪异得很,多半是因为黄体酮和雌激素水平下降导致她有轻微的产后忧郁症。
即使当她第一眼看见自己的孩子,表现也异于常人。
那天她醒来说要看孩子,他把孩子抱过去,她只瞅了一眼:“这什么孩子,真丑,难以想象是从我肚子里跑出来的,”她又抬眼看他,“和你真像啊,一样丑。”
孩子他爷爷忙说:“我儿子又不丑,我孙子也不丑,都是帅小伙。”
她没做声,也不搭理人,一直闷在床上发呆。
陆程禹有点儿担心,怀疑她并未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迎接一个新生命的到来。可是一天以后,他又对此持保留意见。
他下班后从江对岸赶过来,看见助产士在教她哺育孩子,她把孩子捧在胸前,姿势有点儿胆怯和笨拙,但是脸上的神情庄重而温柔,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不想打扰,在病房门口站了一会儿,却让她瞧见了,当着助产士的面,她说:“偷窥呢,你那什么眼神儿?”
助产士是那晚过来值班的,先前并没见过,听她一说,回头看他的样子既惊惧又鄙夷。
陆程禹只好解释:“我是孩子他爸。”
助产士这才笑笑,把孩子交给他俩,出了病房。
涂苒有点儿不自在,把衣襟拉下来:“你也出去。”
陆程禹不以为意:“以前又不是没见过,你再试试,我看你姿势对不对?”
涂苒摇头:“不行,你在这儿,我就让他饿着。”
陆程禹盯着她瞧:“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那些不堪的思想转到哪儿去了?”
涂苒面上一红,把孩子搂在怀里,只将衣襟掀起一丁点。
陆程禹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这么着真不行,就转身去门外等。
涂苒在他身后嘲弄:“不知道是谁的想法更不堪更肮脏?”她又说,“你看到别的女人喂孩子也会这样吧?”
陆程禹答:“我又不是产科大夫,所以理论上这样的机会几乎没有。”
涂苒哼道:“实践和理论总是有差距,心脏部位不也是在那一块儿吗?”
陆程禹走出去,带上门:“不和你瞎扯,越说越离谱。”
他在外面并未久等,毕竟心里十分挂记儿子。连日来,除了在手术台上不能多想,他吃饭的时候想,走路的时候也想,睡着了就梦见小家伙会喊“爸爸”,早上醒来顿时乐得不行。
即使不堵车,从上班的地儿开过来也要四十来分钟,但是现在顾不得许多,只要有点空他就恨不得立马插翅飞过来,所以这几天除了紧急情况,他把夜里的班都给调了,几乎每天都要过来一趟,饭是顾不得吃的,论文和书稿也扔到一边,只想抱着儿子,哪怕是整晚不停地给小家伙换尿布,也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