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幽作战失利的消息很快传回了银老城。苍龙长老的居城并不在此,本该收敛的他仍然愤怒地将桌前的茶杯扔在地上摔得粉碎。
天獍殿内,修蓝面无表情地坐着,手指不断地卷动着自己的棕色卷发。事实上,除了苍龙,其余十一长老都表现得极为淡定。
只因贸然进攻北幽的这支獍族军队,完全是苍龙部族的精锐。人人都心知肚明,前些日子修蓝在神殿的白帝像前庄重宣布继任后,并未得到苍龙一派的尊重。出兵未经大族长批准,打着美其名曰“夺回圣物”的幌子翻越狼居南击北幽城,其实不过是看重了北幽丰富的矿产资源,欲夺取为己扩张势力所用。殊不知,云帝御下的龙官世家早已派出家族最为得力的嫡系长子、位列云罗军左庶长之尊的龙官暮前往镇守边陲,竟落得个一败涂地。
苍龙的老脸气得半青半白,狠狠地盯着阶下那个将身躯隐藏在黑色斗篷里的男子,笼在宽大袍袖里的手不自觉地抖动得更厉害了。
“我部一万精锐,”苍龙戟指大骂,若不是修蓝与其余十一大长老正襟坐着,估计非得跳起来扇阶下那人一耳光,“就被你这不成气候的废物葬送了!”
“长老,若不是龙官家的那人救援及时,我早已拿下北幽。”阶下男子的声音虚无缥缈,难辨男女,更是不见喜怒之色,“不过我弟子扳回一城。前番追寻我族圣物时,已将龙官家的小崽子宰了。”
“区区一个毛头小子,怎能和我族南下大计相比!”苍龙几次欲暴起,又几次忍了下来,只看到他胸口和肩头频繁地上下起伏,“还不快滚!”
“慢着。”
一个清朗的男声响起,正是坐在议桌上首的修蓝。他淡淡地看了苍龙一眼,道:“我有些话想问问阶下这人,长老不会介意吧?”
苍龙抿着嘴深深吸了口气,勉强露出一丝笑脸,答道:“大族长自问便是了。”
“好。”修蓝站起身来,深邃的双眸在殿中森森的灯火中熠熠发光。他走到阶下,围着半跪着的那人转了一圈,然后高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现在又是什么职位?”
那黑袍人低声冷冷地笑了笑,修蓝顿觉一股寒意从脊椎瞬间爬满了整个背部,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小人乃无名之辈,不敢劳大族长动问。”那人腔调阴阳怪气,配上他那虚无缥缈的声音,修蓝负在身后的右手不禁握紧了拳头。
“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小人便告退了。”那人也不等修蓝回应,便直起身来,径直走出了神殿。
修蓝望着那人离去的背影,面部的咬肌清晰地起伏着。
神殿中一片寂静,唯有殿外的凛冽的风声作啸。
过了很久,他缓缓转身,朝神态各异的十二长老笑了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今日议事就到这儿吧,诸位长老可别忘了八日后的继任大典。”他留下这句话,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走去,投入那飞扬的风雪之中。
风雪无情,模糊了眼前大好江山。
青原静静地站在阁楼外的檐下看雪,絮絮的鹅毛雪花斜着飘入,落满了他的黑裘披风。
“大雪已阻隔视线,少爷在看什么呢?”一个金发高鼻梁的老头出现在阁楼的窗口,语气谦恭地向青原问道。
“我听闻,云罗史上有个很厉害的大家,他留下来的手札中有这样一句:乘物以游心。”青原笑了笑,转过半个身子面朝老人答道,同时微微欠了欠身,老人急忙还礼。“我前几年随父亲游历四方,看过了北獍的白雪冰河红曼沙、云罗的名山古迹大川、提婆的渺渺仙境以及杭盖的海天一色,可怎么也做不到。”他耸了耸肩,不由地笑出声来,“莫非是我从小跟着父亲耳濡目染,金钱气太重了?”
“少爷说的太过深奥,老奴听不懂了。”老者微微笑了笑,怎么看也不像是真心话。接着,他从怀中拿出一本厚厚的金线装账簿,双手捧着递到青原面前。
“从本月看来,老爷在风拥、银老这一块的产业效益还呈下跌趋势;不过,自上月寒蛇城两家皮毛作坊、三家酿酒坊及六家酒堡开业以来,东部在账面上的收益已超过了月鹿家族;西部风拥城等地虽说看似几大家族争来争去,其实除了我们之外,其他家族都已被苍龙长老牢牢套住。看来,于公于私……”
老者正要往下继续,青原轻轻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老者目光闪烁,笑了笑,识趣地闭上了嘴,再次行了个礼便要退下去。
“老先生稍等。”青原扭过头去,朝老者问道,“我二哥这个月会来银老城吗?”
“自从极寒之地发出了事,二少爷便去了那里,到现在没有书信寄回来。”老者回答完毕,便匆匆离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大雪止歇,风景变得清晰而明亮起来。青原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似乎在等人。
很快,阁楼里的木板响动,听声音来人是一个女子。青原没有回头,却笑了起来:
“你下次就不能来找早点吗?”
“怎么,你嫌弃我?”女子的声音不像绝大多数獍族女子那么清亮,倒似云罗江南水乡的糯米音,软软得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媚意。
青原笑得更开心了。“你怎么知道的……”话音未落,腰际已被背后伸过来的一双柔荑轻轻环抱住。接着,身后的女子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背脊上。
“我就知道,你这混蛋肯定是贪图我青蛇族的权力。像我这种丑女人怎么会对你有吸引力呢?”女子嘴上说着,可语气却像是在撒娇。
“区区青蛇族,本少爷还看不上眼。”青原双手抓住女子抱在自己腰间的双手,温柔地拿开,然后快速地转过身去,朝那女子狡黠地一挑眉,“亚乐,你说是不是?”
那女子眼波如媚,正是青蛇长老。而青原所喊出的名字,便是她的本名。根据獍族传统,十二部族长老新上任时,都会放弃本名而以部族为名;当有人喊出长老的本名时,只有两种情况:一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二是长老的至亲。显然,青原是后者。
青蛇从他怀中抽回手掌,俏皮地咬了咬下嘴唇,微微笑道:“你再这样,那我就直接回寒蛇城了。”
青原却得寸进尺,一把搂住她不堪一握的腰肢,大笑了起来:“急什么,时间还早着呢?”话音未落,嘴唇已被她用力吻住。他顿时觉得浑身燥热了起来,另一只手轻轻地捧住她的脸庞,将她推至墙边。
“你……你想干什么?”她呵气如兰,在他的耳际轻轻说着。气流在狭小的空间里游走,不禁让他的脖子痒痒的。
“你说呢……”他猛地将她抱在怀里,往阁楼里走去。她轻呼一声,便顺从地依偎在他的怀里。
白帝宫最高处悬挂的大月钟响了五声,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雪地映着微弱的天光,反而亮的刺眼。阁楼上亮起了灯。
一个佝偻着背的大胡子站在街角,望了望阁楼上亮起的灯火,愤怒地将嘴里叼着的烟卷丢入雪中,然后搓了搓自己冻红了的双颊,狠狠地骂出了几句粗鄙不堪的脏话,然后转身离去。
他动作很快,熟悉地转过几个街角,来到一处马厩,牵出一匹快马,随后翻身而上,朝城外一路驰去。守城的银老城卫兵见过了他出示的带有金牛图腾的通行证,很快便放了行。那人出了城,一路向北疾驰,约摸过了半个时辰,便来到一座灯火通明的关隘前。关隘上刻着三个獍族大字:白临关。而此关正是金牛族最靠南的领地。
那人未遇任何阻拦,直接望城头议事大厅奔去。甫一进厅,厅中上首坐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眼袋极重,大嘴夸张地向下撅着,莫名让人想起了獍族传说里会吃人的青蛙。这不是金牛长老又是谁?
那人跪倒在金牛座前的阶下,将今日青蛇会见青原之事一五一十地向金牛说了。那人满心欢喜,本以为金牛会同上次盯梢一样对他大加奖赏,在地上伏了许久,仍不见金牛的动静,便忍不住微微抬起头来看。却见金牛头上细汗密布,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长老……”那人轻轻地提醒道。
金牛似乎如梦初醒,朝他挥了挥手,示意退下。那人虽说心中不满,可丝毫不敢表现出来,只好唯唯而退。
在那人退出大厅的下一瞬间,大厅的大门被两侧士兵轻轻合拢,左侧的甬道里,一个高大魁梧的壮汉推着一辆轮椅缓缓走了出来。轮椅上端正地坐着一个男子,轮椅停下的位置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大厅内的阴影将男子的面容笼罩,只能依稀看出男子脸上优美的线条。
金牛一见那人,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哈着腰朝那人苦笑着。“默先生,您都听见了吧?”
黑暗笼罩,无人看得清阴影下的男子脸上的喜怒。他微微招手,甬道里有人将一名七八岁大的幼童带到了他的轮椅边。金牛一见那幼童,脸上一下子显出了焦急之色。
“乖,到你父亲那去。”男子温柔地摸了摸幼童的脑袋,声音轻柔中带着一股磁性。幼童奔向金牛,金牛挪动肥胖的身躯紧走几步将孩子搂在怀里。“默先生,请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金牛的声音几乎带上了哭腔,身上每一块肉都轻轻地颤抖着。
“长老这是说什么话。孩子想父亲了,我只不过满足孩子的愿望。”男子的声音幽幽响起,“长老做的很好,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在意我这个残废之人。”
男子的尾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而他便在身后那壮汉的推动下,缓缓退回了甬道。就在男子消失在甬道深处的一刹那,大厅里的阴影像是瞬间被吸去一般,灯火似乎明亮了起来。
金牛抱着儿子,被抽走了最后一点力气,像一滩烂泥般瘫软在雪绒金丝垫的宝座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