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雨过天青。鸟儿在微寒的空气中扑棱着翅膀飞上了枝头,叽叽喳喳地开始了新的一天;彩蝶蹁跹而来,却见不到昨日浅笑于春风中的满树桃花。昨夜狂风骤雨忽至,窗外的桃花便落尽了一夜。
光秃秃的树下,一个华服青年负手而立,踏着满地的落红,沉吟不语。他一头油亮的黑长发向后梳笼着披散在后背,两条狭长的眉毛斜飞入鬓,丹凤眼中藏着些隐隐约约的笑意。清风轻轻卷动他的衣袍,地上的片片飞红在空中缓缓起舞。
“刚刚小旗来报,门外有个死胖子来求见我俩,样子很急,我就带他进来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慵懒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青年回过头去,迎面走来一个正随性地吐着舌头的男子。如同揽镜自照般,对面那人除了头上奇葩的白色短发与身上一袭黑红相间的贴身劲装外,两人几乎生得一模一样。
“这后院里的花都落光了,我还没打扫你就带人进来……”青年喃喃着,一翘右眉,歪过头去,发现白发青年身后还畏畏缩缩地跟着一人,赫然是刚刚话里所说的“死胖子”,不由“哈”的笑了一声,随后故意板起脸来:“商梦金,你还能不能给别人点面子,怎么当面骂他‘死胖子’?长得胖是人家的错吗?”
“商梦权,你小子又在装什么蒜?”被叫做商梦金的白发青年眉头一皱,咬了咬下唇,凤目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双胞胎兄弟,仿佛随时可能一拳打着他脸上。出人意料地,他突然一巴掌拍在身旁那胖子的肩膀上,清脆地发出“啪”一声响,接着呲牙咧嘴地兴奋喊了出来,“长得这副死相当然是他自己的错,难道他老母把他一生出来就像头猪吗?”
两个双胞胎兄弟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便肆无忌惮地大笑了起来,留下这头颅低垂的胖子尴尬地站在原地面对着两个疯子,不知怎么办才好。
两人莫名笑了一会儿,又像是约好了般,笑声刹那间戛然而止。胖子正对面的商梦金一脸漠然,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他郑重地拍了拍胖子的肩膀,一字一句问道:“你找我们兄弟有什么事?”
“二位大侠,哦不,二位爷,请救小人一命吧!”胖子低着头不敢正视商梦金,偷偷抬起眼帘惶恐地看了几眼,然后吞了吞口水,言语间有些急促与慌乱,“小人是从北边来的行商,路上结识了个富家公子,不知怎地那公子却是被人追杀,害得小人也逃亡一路,随行的从人几乎死光了……当时那公子往龙骧方向逃命,小人便择了另条道,可却还是没避过追杀。幸好小人拼死逃进城,便一时没见到杀手的踪影了。初进城便听人说起,二位爷是凤隐的大英雄、大豪杰,说一不二……”
“好了好了,马屁就别拍了。”白发的商梦权不耐烦地摸了摸胖子的后脑勺,皱眉道,“不就是凤隐城两个手眼通天的地头蛇嘛,说得那么像回事……所以你是想我们兄弟帮你摆平杀手喽?”
“是是是。”胖子谦卑地鞠了个躬,连忙答道,“不会让二位爷白白辛苦……小人若能活命,愿将九成家产全部孝敬给二位爷。哦,小人方才忘了还有这个。”胖子从怀中掏出个小盒子,盒子装饰得极为华丽,上面镶着数颗五颜六色的宝石,顿时在晨光中熠熠闪亮。“这是前些时日逃命时那富家公子亲手交给小人的,当时情况紧急,小人也没听清说了些什么,这盒子也来不及打开过。”
双商兄弟相互对望一眼,商梦金一把从胖子手中夺过小盒,平举至眼眉处放在阳光下端详了一阵,随后轻轻地拨动盒子上的机括,“咔”的轻轻一声响,小盒子自动打开。商梦权把头凑了过去,接着便是一脸的怀疑:
——这价值不菲的小盒子里盛的,竟然只是颗黄澄澄的不甚规则的普通的石头。
“难道是传闻中北方獍族被盗的隋凉珠?”商梦权用略带怀疑的语气问道。
商梦金瞥了双胞胎兄弟一眼,脸上写满了鄙夷之色,语气强烈地答道:“我他娘的哪里知道是不是?你问我我问谁?”
“你这货脑袋当初在娘肚子里被羊水泡傻了吧,谁他娘的问你了?”商梦权一挑眉,左臂却不自觉地勾住了双胞胎兄弟的肩膀,道,“越是寻常可见的模样,才越有可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自古以来都是这个理。”说着,他自己便自我相信地点了点头。
胖子静静地听着两人对话,心头却越发得紧张,突然有些后悔来这里求救。他鼓起勇气轻声问道:“二位爷,那这事……”
“放心,你的命我们兄弟包下了。限定三日,三日之内你就住在我们庄院,杀手来一个我们杀一个;三日后,那就管不了了。”商梦金收好盒子,右手轻轻放在胖子的肩膀上,淡淡说道。
“三日?”胖子一听急了起来。
“哪个杀手会他娘的等你这个死胖子三日才动手?”商梦权又是一脸厌恶,“你要是嫌时间长,可以现在就站到大街上去引诱出手,然后我们兄弟都搞定便是了。”
“这……”胖子的语气已经带上了哭腔,满脸的肥肉几乎把五官都挤到了一处。
“小旗!”商梦金把手从胖子身上收了回来,负手而立,大声朝院外喊道。胖子以为要害自己,不由得浑身一抖。
话音未落,一个走路如同螃蟹般的粗壮少年走了进来,朝两人恭敬地行了个礼。
“黑白道你都放出话去,就说拿隋凉珠的胖子就在我们兄弟这里,有胆子的就快点过来送死。”商梦金眼中隐藏的笑意渐渐清晰,说话时神色锋芒毕露,仿佛脱胎化骨一般,“另外也去知会一声城府的东方老爷,今日之内或有大厮杀,让他管好手下的衙役兵丁,别好好地出来添乱或者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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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马车停在街角,静静地注视着林明珏的一举一动。
驾车的是个红衣男子,约摸而立之年,腰间插着一支浑身碧绿通透的长笛,动静间风仪甚好,宽大的袍袖拖在车驾上,显然不是个专职的车夫。车上的人轻轻掀开帘角,露出一双柔荑。
“主人,有何吩咐?”男子微微侧过头去,低声向车厢内的女子问道。
“都怪爹爹治理得太好,连个像样的混蛋都找不出。最近总算来了个有点意思的,可惜又太难抓了。”车厢内传出一个清亮甜美的嗓音,好似黄莺出谷,听起来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话说回来,似乎那小子有些把握。走,直接过去吧。”
红衣男子得令,未见他手上有任何动作,马儿便跑了起来。当林明珏正要离去时,马车便如风而至,围观的人群有些猝不及防,吓得纷纷往两旁闪开;有人腿一软瘫倒在地,倒也颇为机敏地就地一滚,堪堪躲开呼啸而至的马蹄。
“何人敢在龙骧城中放肆?”老吴率先拔刀而出,随后数个捕快也纷纷掣刀在手。
“放肆!”红衣男子双目精光暴涨,红袍微微一动。老吴只觉胸口像要被一只无形之手压碎,握刀的手一软,“当”的一声,绣水刀掉落在地,接着又听见杂乱的“当当当”好几声。
“吴捕头,是我。”车帘被一把掀开,走下一位白衣胜雪的少女来。
甫一出场,周遭便霎时安静了下来。恰如赋中所言:“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少女一颦一笑间,带着一种动人心魄的魅力。街边安静了一会儿,随后有人陆续跪了下来。因为,她叫八音可晴,龙骧城城主的掌上明珠、八音家族最受宠爱的大小姐。
“卑职冒犯尊颜,实在该死。”老吴回过神来,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急忙磕起头来。
“无心之失,吴捕头快起来吧。”
八音可晴似乎很满意现在的情景,微微含着笑,目光往四周看去。待看到林明珏仍然直挺挺地站着时,她柳眉微蹙;随即注意到他略显呆滞的目光,又不禁莞尔,便继续扫视下去;很快,她发现了不远处那个容貌极其普通的男人。
他本来像个死气沉沉的稻草人般站着,八音可晴的出现,顿时让他兴奋了起来。他双手不停地在胸前来回搓动着,双目放出贪婪的目光,嘴巴似笑非笑,似乎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开始剧烈地颤动了起来。
八音可晴的视线刚与那人相接,身子便下意识地一抖。然后,她忽然笑逐颜开。
“有意思。朱芒,快把他抓过来。”八音可晴高傲地昂了昂头,毫不畏惧地再次将目光迎了上去。
被唤作朱芒的红衣男子应了一声,身子便如大雕般飞入空中,宽大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以苍鹰搏兔之势朝那人扑去。那人却熟视无睹,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八音可晴,不断地发出些令人作呕的低笑声。朱芒化指为爪,转眼间便要拿住那人右肩,那人似乎浑然不知,任凭朱芒扣住。朱芒单臂发力,正欲将男子提起之时,那人忽然动了,反手摁住朱芒手掌,如野兽一般便扭过头一口咬了下去。
鲜血飞溅!
朱芒一时大意已酿成惨祸,全身真气如潮水般涌出,忍着痛脱出手掌来,身子倒飞而回。及至车前,再看那被咬伤的手掌,赫然少了两根手指!
“你……”朱芒睚眦欲裂,却也一时不能再战,急忙撕下长袍一角包扎起伤口来。
“原来龙骧还有这样的美人。”那人一击得手,却忽然收起了方才那套恶心的嘴脸,严肃起来,可嘴角与牙龈间仍淌着朱芒的鲜血只让他看上去更加可怖。他带着有些神经质的低沉的声音说道:
“既如此,我倒也不虚此行了。”
前一刻还跪拜在地上的龙骧百姓,此刻已顾不上许多,四下逃窜起来,整条街顿时乱作一团。几个悲催的家伙不慎被其他人推搡一把,直接往那人面前摔去,吓得惊声惨叫了起来。那人也不多看,信手一推,又将人原路推了回去。
“你们,还不快给本小姐上!”
八音可晴蹙着眉,扭头朝尚跪在地上的捕快们斥道。
老吴率先爬了起来,拾起地上的佩刀,朝身后喊道:“兄弟们,保护大小姐!”说着,便朝那人冲杀过去。没走两步,却被一只手拦了下来。老吴看时,正是林明珏。
“吴伯,你是堂堂大捕头,这种打打杀杀的事不妨交给我来做吧。”林明珏僵硬地笑了笑,自己迈着步子便朝那人走了过去。
“假仁假义!”那人把一切看在眼里,似乎再次被激怒了,愤怒地咬了咬牙,骂道,“世上尽是这种沽名钓誉之徒,看我周子归今天不把你大卸八块!”
“原来你叫周子归。”林明珏眼中倦意依旧没有散去,微微笑了笑,但这次笑得自然了许多,“你害了这么多人,难道心里不会难过吗?”
周子归不语,突然间蹂身直进,每往前踏出一步,地上坚实的青石板便碎裂开去,眨眼的功夫已到林明珏跟前。
劲风扑面而来,隐隐带着惊雷之声。
林明珏身子一沉,堪堪避开他迅疾一抓,接着脚下发力,一个扫堂腿朝周子归下盘踢去。脚落了个空,因为只踢中了一片虚影。
“只会些外门手段,竟然也赶着送死!”周子归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三尺之外,眼放凶光,兴奋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边的鲜血,“身体倒是不错,肉质一定鲜美的紧!”
说时迟那时快,周子归似乎站在原地岿然不动,可众人却清晰可见一个虚影一闪而过,刹那间已经扼住了林明珏的喉头,林明珏尚不能反应过来,身子已经被提在了半空中。周子归把鼻子凑近林明珏的身子,使劲地吸了一口气,笑了起来。
“混账东西,在本小姐的地盘上也敢撒野?”八音可晴见状,柳眉倒竖,凶起来的模样倒也有些威势。她戟指骂道:“便让你看看本小姐的厉害!”说着,洁白的纱裙在阳光下飘飞起来,数十根肉眼几不可见的金针同时朝周子归电射而去。
周子归似乎看也没看,只待金针到时,将林明珏的身子一挡,数十根金针便齐齐地尽数扎进林明珏背部。林明珏双腿一阵猛蹬,若非喉头被制,否则定要痛叫出声来。
周子归脸上笑意更盛,抛开被制住的林明珏,朝八音可晴扑来过来,速度之快,一旁的朱芒、老吴等人已然救之不及!
八音可晴白衣翩翩,飞身踏退,如一只振翅欲飞的白蝶;可周子归快得有些匪夷所思,就在某一步迈出之后莫名消失在眼前。
八音可晴眉头锁得越来越紧,鼻尖似乎嗅到了一阵淡淡的血腥味,随即短短一瞬间气味便在鼻腔中爆炸开来。他离得太近了,似乎随时会突然现身伸出一只手来扼住她的脖子!
那一刻,八音可晴从小到大第一次感到了恐惧,她呼吸急促了起来,死劲地闭上了双眼。
此时空荡荡的街道上,忽然毫无征兆地起风了。
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
彼时微风无形,带着轻柔的声音,如女子伏在耳边呵气。
此一刻,似乎天色在一刹那暗了暗。
八音可晴的面前,隐隐有烈风流动,却像青萍之末般悄然无声。
她合着眼,看不到,却能触到风儿轻轻将自己周身包裹起来,温柔地如同母亲的怀抱。接着,黑暗中,她听到了一声闷哼。
下一刻,她再睁开眼时,面前的青石板上,数十步以内洒满了鲜血,周子归却已不知所踪,只见林明珏眉头紧锁,双手撑地仰坐在地上静息着。
老吴等捕快愣了半晌,维持着捉刀姿势一动不动,似乎无法从刚刚的所见中回过神来。
朱芒紧紧握住受伤的右手,望了八音可晴一眼,羞惭、兴奋、震惊、不安尽皆交织在一起。他扭头望了望四周,在确定没有看到人之后,朝八音可晴说道:
“主人,那人竟然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