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帝不冷不淡瞥他一眼,“讲。”
方同微微抬头,浮白面容泛了丝让人瞠目结舌的羞怯,“奴才日前在宫外看中一姑娘,谁知有个小子想撬墙角,奴才在八里长街护城河畔遇上他们,就上前跟那小子论理,谁知……”
说到这里,刚刚还面露羞怯的方同突然伤心委屈的默默垂起泪来,“谁知那小子看出奴才是内侍,竟然强拉着那姑娘,口口声声在人群中谩骂奴才无根无种不算男人不配喜欢姑娘。”
陈帝无声笑了笑,看他的目光幽深迷蒙,让人猜不透此刻真实想法。
方同服侍陈帝多年,自知陈帝此际不过将这事当生活调剂品,压根不会在心里勾起半点波澜。
他不禁暗暗放下心来,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方同眼睛悄悄转了转,伤心之余露出极度义愤填膺的表情,“那小子辱骂奴才无根无种不算男人不要紧,他说的本就是事实;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嘲笑奴才的时候骂奴才为……狗奴才。”
陈帝挑了挑眉,眉心随着冷淡目光似乎轻轻跳了跳。
方同悄悄觑了觑他神色,接着小心翼翼道,“奴才确实是奴才,可奴才服侍的是圣上,他耻笑的是奴才;言语之中却在暗中辱骂天颜,对圣上不敬,奴才一时激愤,失手之下推了那小子一把,谁知他趁机往身后的护城河跳了下去……”
陈帝侧头,斜眼睨了过来,“人死了?”
方同惭愧低头,“奴才不知,不过奴才回宫时尚未在护城河中找到那小子。”
“既是对朕不恭,那就是死罪,”陈帝垂下长眉,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朕恕你无罪。”
“谢陛下不罪之恩。”方同感恩戴德磕头,高声谢恩之后弯着腰躬身轻轻退出了泰和殿。
帝前请罪这场戏,方同从头到尾都没在陈帝跟前提及莫云起身份,他只因不忿莫云起辱及圣颜才愤而失手,况且,刚才方同已经明确将事件定性。
他虽然失手推了莫云起一把,但论起来,莫云起才是最该死那个。
因为莫云起不但辱及圣颜,还乘机趁着他推那一把往护城河跳下去。莫云起这么做的目的,不外乎是想借此逃避罪责,还狡猾想将责任推到他头上。
在这件事中,可以说方同其实是变相来向陈帝邀功的。
陈帝最后对他的奖赏,就是恕他“失手推人”无罪。
至于他说的是不是事实是不是真相?方同深谙帝王“君无戏言”的道理,只要陈帝愿意相信他说的是真相是事实,那它就是真相事实,还是唯一性的。
这世上,没有人敢质疑帝王不对,除非那个人活得嫌命长了。
方同得到陈帝赦免权,出了泰和殿后,朝着宫门方向眯起眼睛冷冷笑了笑,“敢跟咱家斗?呸,也不睁大狗眼看看衙门到底朝哪开。”
陈帝听过这事,就当耳旁风一样吹过就算,丝毫没有将这种因与太监争风吃醋伤人命的事放在心上。
方同怎么说,也是他的内侍大总管。有句话方同说得对,就算是服侍人的奴才,方同也是他的奴才,敢辱骂他的人为狗奴才,何止该死,简直罪该万死!
直到三日后,人们才找到在八里长街护城河畔畏罪跳河的尸首。
不过先找到的是莫云起的尸首,他尸身虽然在水里泡得浮肿,但面目无损。莫方行义父看见已经冰冷闭眼的莫云起时,虽一向与这个儿子不亲近,可想到这终究也是自己血脉延续,心里还是觉得伤感难过。
待他看到莫云起胸前被利刃所刺的伤口时,难过之余陡生深深愤怒,那天在八里长街河畔发生的事,莫方行义父只略略调查,就知道得一清二陈了。
对于调查结果说方同惊呼劝阻莫云起不要做傻事这说法,莫方行义父压根只字不信,他甚至十分怀疑所谓莫云起畏罪跳河自尽,事实真相不过是方同为泄私愤暗中下手将人推下去的。
莫云起胸前明显无法掩饰的伤口,就是最直接最有力的证据。
“欺人太甚,”回到雅竹院,莫方行义父站在小道望着面前挺拔翠竹,红着眼,紧紧握着拳头,悲愤不已道,“我明天一定要参方同那狗仗人势的内侍一本。”
“爹爹,”站在他身边的少女面容隐隐悲戚,“我知道对于弟弟意外身故这事,你心里难受,不过爹爹若是凭着那天在八里长街河畔路人的说辞与弟弟尸身上的伤口,就贸贸然去参奏方同,这事是不是有些轻率?”
莫方行义父看她一眼,袖下拳头悄悄攥紧,平素温和的面容此刻悲伤中透着几分肃杀冷凝,“安娴,他杀的不仅仅是我莫府二少爷,他这么做等于将我莫府颜面直接踩在脚底下。”
他闭了闭眼睛,眼角流泛出一丝无奈,“我若不反击,世人都会以为我莫方行义父懦弱可欺,连一个无根太监都怕。若开了这先例,我更担心以后谁都敢不将莫府放在眼内,我更怕有人将来会欺负到你头上。”
他叹口气,目光怜惜宠溺的看着少女,语重心长道,“安娴,我绝不能容忍别人伤害你与你姨娘。”
莫安娴呆了呆,心里立时感动得一塌糊涂,鼻子一酸,差点直接落下泪来。
好不容易才将心中激动压抑住,“爹爹息怒,你说得对,方同他就是狗仗人势;可爹爹你想一想,他仗的是谁的势,你这样坦率直接去参奏他,打的就是圣上颜面。”
“这样做,非但讨不回公道,还极可能因此惹怒帝心,到时我们岂非得不偿失。”莫安娴顿了顿,想了一会,又道,“就算退一步说,圣上逼于眼前证据,不得不给爹爹与臣民一个交待。可这姿态他是被逼做出来的,心里绝对不会痛快,这于爹爹于莫府将来都极为不利。”
少女幽幽看着他,亦轻轻叹了口气,“爹爹不好,莫府又怎么会好,莫府不好,安娴与姨娘哪里还能谈什么以后将来。”
莫方行义父怔了怔,错愕中眼光沉了下去,他倒是没发觉安娴在政局上的眼光竟也比旁人通透三分。
他皱着眉头,心里有些犹豫起来,“那安娴说这事到底该怎么办?难道我们要忍气吞声当不知内情?让那狗东西逍遥法外?”
莫安娴看着他,眼底飞闪过一抹冷酷寒芒,转眼脸上却露出胸有成竹的神色,“忍一时之气是为了将来长久的扬眉吐气,爹爹若是信得过女儿,不如就将这事放心交由我去办。方大总管么,我一定会让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应有代价。”
莫方行义父看着眼前因自信从容而光芒四射的女儿,心头瞬间五味杂陈。
莫云起的死,似乎并没有引起别人多大意外,就是莫昕蕊听说这件事,也不过面上假惺惺落了两滴泪,竟连莫云起最后一程都没有来送。要说她心里能对这个弟弟有多少真心亲情,这话说出来,首先要笑掉的就是她自己的大牙。
而老夫人在莫云起为一个欢场女子被人再斩一臂开始,心里就已经完全对这个孙子失望透顶,因此莫云起终为一个低贱女人死在护城河里,她心里连半点悲伤的感觉也无。
若不是因为莫云起是男儿身,他这会早死了怕是连葬在莫家墓地的资格都没有。
至于素卿的尸首,则是在十几日后才在很远的地方发现,据说捞起来那人,整个尸首已然高度浮肿腐烂,面目都已难辩。
对于素卿这样一个无地位无背景无亲人的风尘女子来说,她死也就死了,就像一粒细小的灰尘落进大海一样,连半点声音也无,更别说能激起一丁点浪花了。
所以这样一具面目模糊难辩的女性尸首,根本没有任何人怀疑,直接就被草草埋了。
对于每日新鲜事不断的京城来说,发生在八里长街护城河畔的人命案,不过沧海一粟,转眼就被新的话题掩盖过去。
而近日,京城里最火爆最吸引人眼球的事情,莫过于前两天在御鲜阁酒楼里发生两军集体对垒的斗殴事件。
这参与斗殴的两军之一乃是驻扎在城外拱卫京畿的神策营,另外一方则是驻在城内保卫皇城安全的禁卫军。
据说当晚这两军双方大约有二三十人都在御鲜阁用膳,也不知什么原因,原本各占一层楼开荤大快朵颐的神策营与禁卫军,竟因在楼梯间偶遇一言不合就莫名其妙相互持械当众斗殴起来。
他们斗殴过程中损坏御鲜阁诸多贵重物品是小事,关键是他们在斗殴时还持械,持械就持械,这开打时候只顾痛打对方求个痛快;拳脚有眼可惜刀枪无眼,一不小心你来我往就将当时避之不及的其他食客也误伤。
这还不算最糟的,最糟糕的是,他们两方开斗的人马居然热火朝天的将打斗从御鲜阁移到了大街上,斗红了眼的双方,顺带的将看热闹的或避不及的路人都伤了不少。
将人误伤了就误伤吧,不出人命也算好了。
可这两批人,个个仗着家中勋贵,谁也不肯出面安抚受伤的群众,更别说主动掏腰包赔偿汤药费息事宁人,将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如此一来,被无辜波及的群众愤怒了。
他们聚集一齐,天天集中一块到九门提督衙门口哭爹喊娘的,要状告神策营与禁卫军,状告他们仗着身份在京城横行霸道,状告他们伤及无辜连最简单的赔礼道歉都没有,状告他们目无王法等等……。
这罪名是越罗列越多,这事态是越闹越大。
一开始,九门提督的衙差与官员都不将这些人当回事,心想不过一群无官无权的平头百姓,闹事闹上一两回讨不了好,到时自然就会灰溜溜打道回府了。
自古以来,大家都有共识:那就是民不与官斗,斗了也是白斗。
有谁见过,民斗官最后能斗赢的?
可是,他们放任不管的态度,非但没有让他们看不起的那些升斗小民灰溜溜打道回府,反而激怒了更多人。因为衙门对这事的态度拖而不决,以至原本只是受伤的路人,因为付不起医药费,直接从受伤拖成重伤,然后死了。
出了人命,矛盾激化升级,仿佛一夜之间,就多了无数的民众加入其中声讨衙门,声讨神策营与禁卫军。
待九门提督的官员发现事态严重超出控制时,这事已经在京城激起了极大民愤,一着不慎极可能影响到天子脚下这片固若金汤的乐土稳定。
陈帝在御书房里知悉后大为震怒,当即随手拿起案上砚台就朝跪在下首的九门提督砸了过去,“混帐东西,一天,朕再多给你一天时间,明天日落之前你再不能完美解决这事,以后的太阳你再也不必见了。”
于是,在陈帝高压暴怒下,九门提督战战兢兢领着圣命,在一天内累成条死狗一般,落实安抚、赔偿、劝慰,推出几个替死鬼种种,终于在圣命最后一刻前将这次声势浩大的民告官事件平和落幕。
“小姐,九门提督已经强硬将事态平息了,”红影看了看在八角亭子里悠然自得翻阅野趣轶事书籍的少女,平稳的声音微微透了一丝紧张,“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莫安娴合上书籍,托着腮沉吟片刻,才缓缓道,“给我送张帖子。”
红影恭敬问,“小姐打算给谁送帖子?”
莫安娴眨了眨眼,流转波光里掠过一抹幽深冰凉,红唇微启,轻轻吐了三个字出来。
红影听罢,心下略略讶然,随后平静如常应道,“是,奴婢这就安排。”
北城门外,一人一骑正风尘仆仆的从官道往城门赶。
眨眼,便到了城门前,守城官兵查验各种文书无误后,就放了那一骑一人进城。
进了城门之后,那人狠狠抹了一把脸,望着城中某处方向,长舒口气,喃喃道,“总算回来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他换了身干净衣裳出现在离王府的凉亭内。
药老看着亭子里背靠假山自顾凝神下棋的潋滟男子,眼里喜色外露,“主子,我回来了。”
陈芝树将手中最后一子落下,才抬头看了看他,眼中隐隐关切,“辛苦。”很显然,陈芝树并不在意药老古怪的称呼。
药老咧嘴一笑,朝陈芝树拱了拱手,“主子,颠了一个多月,骨头都快散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