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倚香楼的姐妹们都在补眠的时候,素卿百无聊赖的上街采买去,别人夜里得卖力干活,因她被方同包了,白天黑夜都是倚香楼里最清闲的一个人。
所以,她上街采买的时候,倚香楼众多姐妹都会托她帮忙买些东西。
她沿路走到内城河畔时,正打算到其中一间有名的胭脂水粉铺里选买胭脂,就在此时,却见对面一家酒旗迎见招展的酒馆突然闹哄哄起来。
她不由得蹙起眉头,有心想着要避开这些让人烦恼的场面,脚步却不知怎的自主停了下来。
本该扭开的头却下意识转了过去,远远的可以望见酒馆里有两三个伙计正推搡着什么人。
而那个被暴力推搡出来的人仿佛极为愤怒,身子一边往外转,嘴里还忿忿不平的嚷嚷着什么。
又是一个酒鬼。
这句话一冒出心头,素卿立时呆了呆,再瞪目极力眺望,整个人忽然如遭雷击一般呆住了。
被店伙计推搡到外面,还一脚站不稳跄踉倒地的酒鬼正是她最近经常遇见并暗中照顾的莫云起。
他两边垂下宽大而空洞的衣袖,实在太刺激她的眼睛,所以这一望远远的看不真切,但她几乎没有怀疑的立刻就能肯定是他。
那边谩骂声还在继续,被推倒在地的莫云起半天也没站起来。
周围路人渐渐围笼过去对他指指点点,素卿听着那些声音,有嘲笑的有怜悯的有同情的也有鄙视的……。
她暗下一窒,连胭脂都忘记买了,转身提着裙摆就往对面人群围笼处跑去。
“大家请让一让,请让一让。”素卿跑到人群外,却苦于无法靠近中心,更无法得知莫云起眼下情况,只得提高声音厚着脸皮请求他人让出道来。
听闻她的恳求,那些原本哄笑的鄙视的猜测的各种声音和目光立时转了对象,从里面那个半醉半醒的残废转移到外头声音娇柔的女子身上。
在这种情形下这种地方被无数不怀好意的目光洗礼,素卿不禁紧张得手心冒汗,但此时她已经没有选择余地,只能硬着头皮往人群包围中的莫云起走去。
“方同,阉狗……你、你连根都没有,你算什么男人,你竟然竟然敢暗算小爷!”
素卿好不容易靠近中心,耳边就传来莫云起含糊不清的谩骂,她登时惊得脸色大变,下意识的低头警剔往四周瞄了瞄。
这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更顾不得什么羞耻,直接奔过去伸出手捂住他嘴巴,并轻声哀求道,“公子,公子,求你别再说了,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回去?我呸!方同你这阉狗我告诉你,小爷我……我不怕你,有种你出来、出来跟我单挑!”
素卿见连堵都堵不住他的怨恨谩骂,小脸更加惊得煞白,她什么也不敢再想,直接半拖着莫云起仅剩那半条胳膊想要将他架起离开此地。
偏偏莫云起极不配合,她拽了半天也没办法将他架起来。
她忍不住面露难色往人群望了望,苦声哀求道,“各位好心人,请你们帮帮我,帮我叫辆马车来。”
“我呸,阉狗……没根没种的狗东西,我杀、杀了你。”
莫云起嘴里还在叫嚷不停,他赤红的眼睛此际冷光迷离,完全处于酒醉不清状态。
素卿听闻他声声谩骂不断,心里不禁万分后悔自己暗中照顾他时,一时说漏嘴透露出来的猜测。
以至自尊心极强的莫云起,对方同那个太监愤恨到极点,平日冰冷话少之极,却在酒醉之下将心里话当街大骂出来。
周围幸灾乐祸看热闹的人多,但愿意伸出双手援助素卿一把的却一个也没有。
好在莫云起嘴里谩骂声不绝,却愿意让素卿架起他往有马车的地方走去。
然而素卿架起他,想走却并不容易。因为这时,路人中有人对他嘴里念念不忘的“方同阉狗”起了兴趣,竟然逗着他问,“喂,小爷,谁是方同阉狗?”
“阉狗都不知道?”莫云起似乎突然遇到知己一样,竟然一把甩开素卿,歪歪斜斜往人群扑去,“阉狗就是、就是无根无种的太监,太监就太监……还非要学男人包什么姑娘!”
“兄弟,你说这方同阉狗可恨不可恨?”莫云起晕乎乎笑了笑,还想举手去拍一拍人家肩膀,不过举到一半才发现自己只有半截断臂,他却仿佛忘了让他感觉耻辱愤恨的前事一样,挥着仅剩的半截断臂仍旧含糊不清的道,“你说这无根无种的狗东西是不是特别招人恨?”
“你说得对,这么个不识抬举的狗东西确实挺招人恨的。”一道尖锐沙利的让人闻之心里发毛的声音,突然阴恻恻冷笑着插了进来,他声音乍响,其他看热闹的路人立时诡异静默。
所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路如是也。
这声音明显与常人不同,既没有男人的低沉厚重,也没有女子的娇柔清脆,偏偏兼具二者又不似二者重合。
这么别具特色并令人一听难忘的声音,除了那一类不男不女的人外,这世上再无别人会拥有。
是以一阵诡异静默后,反应过来的人群立时哗一声如潮水般退去,迅速让出一条道来。
原本被路人包围其中的一男一女立即明晃晃被暴露孤立出来。
素卿望见昂然负手冷笑阔步行来的身影,脸色顿时大变。
但莫云起却仍旧不知危险逼近,仍不知死活的发着酒疯一口一个“无根阉狗”在骂骂咧咧不停。
素卿已经惊吓得脸色煞白,愣愣的架着莫云起傻住站在原地不动。
方同抬头,淡淡的看了一眼相凭痴立的男女,目光掠过素卿惨白的面孔时,眼底有浅浅悲悯决绝愤怒;掠过那醉眼朦胧目光涣散的莫云起时,他眼底蓦然盛满难以容忍的极度愤恨怨毒。
只见他眼缝里凶光一闪,随即站停,笑眯眯扫了扫闪得远远的路人一眼,“辱骂侍候圣上的奴才,等同于不敬圣上,这是灭九族的大罪,众位也想试一试被灭族的滋味吗?”
这些看热闹的路人大多是为升斗米奔波发愁的平头百姓,平日里只在说书故事里听到过圣上龙威,这会突然听到这不敬灭族的大罪有可能跟他们扯上关系,更可能一不小心会落到他们头上时,这些看热闹图新鲜的升斗小民立时轰一声作鸟兽散了。
就是有人没有眼色认不出这位是太监,可也听得出这位语气不凡,敢将圣上与灭族大罪挂在口边的,都不是他们这种小民能够惹得起的人物。
不过他们作鸟兽散只是怕会被莫云起的口无遮拦祸及,这会躲得远远的觉得已避到安全距离,却又不甘心放弃眼前难得一见的热闹。
于是,大胆的三三两两路人仍偷偷摸摸躲在不远处竖起耳朵听着,瞪大眼睛看着,就等着看当中那对呆立男女的下场。
方同步步走近莫云起与素卿位置,袖下紧握的刀柄已然渐渐在素卿惊恐的目光中露了出来,他环视四周躲藏不愿离去看热闹的路人,满意地扯出一抹皮笑肉不笑的恐怖笑容来。
两眼凶狠怨毒的盯着那对男女,却故意高声道,“什么?你们自知失言侮辱圣上罪该万死?”
“只求不连累家人,情愿在此以死谢罪?”他陡然张臂大步跨过去,别人看起来就像他着急想要拉住素卿与莫云起一起,嘴里还诧异焦急大喊道,“我说年轻人,不可,你们万万不可因此轻生呀。”
他嘴里紧张大呼着不可,袖下利刃却已经完全露了出来。别人看着他在紧张扑过去想要救人,实际上,素卿惊恐的架着莫云起步步跄踉往后退。
不过,即使惊恐万分,素卿后退的时候仍然没有松开莫云起,也没有将他当人肉盾牌拉在自己前面。相反,她反而欲以自己纤弱之躯护住莫云起,紧紧的将人护在她身后。
她这一举动更加让愤怒怨毒的方同怒火中烧,利刃出鞘,方同冷冷狞笑着,箭步一跨,狠狠对着素卿就扎了过去。
只要刺中她心脏,素卿自然必死无疑,而她架着护在身后的醉鬼莫云起,到时自然也会一同落水殉死谢罪。
然而在寒光闪闪的尖刀就要刺到素卿身上时,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已经醉得一塌糊涂的莫云起,会骤然错步自素卿身后扑了上来。
他这一扑,正正挡住了方同刺向素卿的利刃,但也因为他这一扑,方同吃惊之下,下意识在利刃刺入他身体的时候用力将他狠狠一推。
他们身后就是水深数丈的护城河,方同这惊惶用力一推,直接将素卿与莫云起两人同时推落到护城河去了。
河水不算急,但极深。这时候,躲在附近看热闹的人虽多,但与素卿莫云起两人却没有什么关系,再加上方同刚才隐约露了身份震慑他们。
所以,虽无数眼睛看着他们落水,却没有一人稍生怜悯同情之心想要下去救人。
一个是不会水的弱女子,一个是被刺了一刀还喝得烂醉如泥的无手残废,这两人落在水里,只一会功夫就不见踪影了。
方同站在旁边看了看,确定那对狗男女必死无疑之后,才转身露出哀伤面容惺惺作态一边抹起眼泪,一边悲伤高声道,“唉,你们……都劝了不要轻生,为什么就是不听呢。”
隐在附近暗处,一道纤长冷硬的身影确定被刺落水的是莫云起,而另外一人只是“被推”之下失足跌落下去之后,就眯着眼冷冷扫了方同一眼,然后悄无声息调头离开。
十里外的护城河,有艘不起眼的小船泊在水面,只听得水下突然“哗啦”一声,就在无人能见的船舷边有道窈窕人影自水中爬了上来。
待她换下一身湿衣裳,再略略改头换面一番之后,便大大方方上了岸,随后钻进一辆侯在不远的马车里。
“水笙姑娘,这是你该得的东西,”马车里,穿着一袭紫色罗裙的娇俏少女,递了包东西给刚刚钻进马车的素卿,哦现在该叫水笙的姑娘,淡淡笑道,“愿你以后新生愉快。”
素卿默默在心里念了几遍水笙这个陌生名字,眼神渐渐有亮光涌起,嘴角也慢慢露了轻快笑容。
她从水里获得新生,用水笙这个名字还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姑娘,跟你合作真愉快。”水笙笑看紫衣少女,盈盈妙目中除了轻快之外,隐隐还蒙了层担忧,“不过,那个人他会不会……?”
“水笙姑娘只管放心,”紫衣少女轻轻笑了笑,明亮眼眸里转过一抹狡黠,狡黠之下藏得更深的是无人能见的冷酷决绝,“从此之后,京城一切人和事皆与姑娘无关。”
“姑娘土生土长千里之外的小山村,从未来过京城,怎么可能认识这里的人?”
水待笙含笑点头,眼神一瞬彻底放松下来,“你说得对,我就是千里之外的小村姑。”
“祝姑娘一路顺风。”这是紫衣少女弯腰钻出马车前,对水笙说的最后一句话。
方同处理了素卿与莫云起,又在群众面前做足了戏,这才急急往宫里赶。
虽然他杀了那对狗男女泄了心头之恨,可毕竟这事是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为了保险起见,他得抢在被人参奏之前先回宫在帝前请罪。
皇宫,泰和殿里,鎏金炉鼎里散发着袅袅青烟,整座大殿都萦绕着一种醇厚幽远弥重的香气。
眉宇自发威严气势的陈帝此刻正靠在龙榻上,随意翻阅着史书。
“奴才方同叩见陛下,”陈帝合上书本揉着眉心,就听闻熟悉的声音轻轻响在耳边。
陈帝侧目望过去,淡淡挑了挑眉,“你?”
他虽不记俗事,不过今日不该方同在此侍侯,他还是知道的。
心中疑惑微生,低沉自显帝王气势的声音在空旷大殿缓缓响了起来,“何事?”
“陛下,奴才有罪。”方同在龙榻前跪下,重重磕了头。
陈帝似笑非笑掠他一眼,“嗯?”
方同跪姿规矩,头埋得极低,几乎整张脸都深深埋到了地毯去,“奴才今日在八里长街护城河畔,激愤之下失手犯了错,”他顿了顿,确定陈帝没有对他的告罪露出不悦,这才又战战兢兢道,“奴才特意进宫请陛下赐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