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芝树看了看他,又扫了眼亭栏边砌的石凳,淡淡道,“坐。”
药老也不跟他客气,直接撂了袍子一屁股坐下,眼珠却骨碌碌四下乱转,明明是急着赶回来向陈芝树报讯的,可到了跟前他却不肯痛快说了。
眼睛左瞄瞄右望望,那吊胃口的模样,就是想看看陈芝树到底会不会先动容开口追问。其中恶劣心思,竟跟张化如出一辙。
可惜他低估了陈芝树冷淡的性子,陈芝树淡淡看他一眼,也不在意他如坐针毡的滑稽样。头一低,伸出玉雪如竹的手指作势拈起棋子又要与自己对弈。
药老见状,顿时满不是滋味的翘了翘胡子。倒不敢再拿乔,他深知陈芝树一旦开始与自己对弈的话,就会全然忘我,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动摇半分。
他辛辛苦苦日夜兼程赶回来,可不想再憋多一时半刻。
“主子,我打探到好消息。”
陈芝树拈棋的动作微滞,眉梢淡淡飞出一抹亮光看过去,不过谁也没看到他挑眉瞬间,眼底有浅浅惊喜掠过。
药老说了这句,就摸着胡子仰起头,只等他来追问,可等了半晌,只见陈芝树慢条斯理将棋子重新归放盒内,长睫垂落掩住眼底乌黑星眸,从他淡漠平静的如画眉目上,竟半分看不出欣喜或激动来。
药老看着他那云淡风轻不以为然的表情,就先被自己有意提高的心给气得一噎。
罢了罢了,多少年了他难道还看不明白吗?眼前这小子从小就这样一副波澜不定恒定睥睨的气势,天大的事到了这小子眼里,仿佛都不及盒子里小小一枚白玉棋子重要。
药老似不甘的磨了磨牙,又似不满地横了陈芝树一眼,才瓮声瓮气道,“我到了那个地方,多方隐秘打听,终于打听到确切消息。”
陈芝树抬头,目光淡淡扫来,“嗯?”
药老暗翻白眼,跟这小子较真,他迟早有天被这小子活活气死。
“那个地方,确实有人见过传说中的一叶火莲,不过具体在哪里,如何找得到……”药老摊了摊手,“我目前仍然一无所知,时间来不及,我无法再继续逗留打探下去。”
陈芝树心下默然,知道药老日夜兼程往回赶,都是担心他的身体之故。
“辛苦你。”
这简短三个字,已道尽了陈芝树心中对药老感激。
药老看着他平淡冷漠面容,不知怎的,心忽然闷闷有些酸,眼眶忽然便有些热热的东西在流动。
陈芝树未出娘胎就已注定会带着“无情”,更注定了出生之后每个日夜都要受“无情”之苦。
说到辛苦,谁又有眼前这容光潋滟的男子辛苦。
药老忽地沉沉叹息一声,“主子,只要确定这世间真有一叶火莲存在,去掉无情就有希望……”
只有解除他体内的“无情”,寿命才能得以延续,有了这个前提,后面其他事才能谈。
“一叶火莲……”陈芝树看抬头,目光迷离在假山上淙淙而下的流水,冰凉淡漠的眼眸深处终于微微转出一丝暖色。
药老原本满心激动带回这个消息想让他高兴一下,可见他这副平静漠然模样,渐渐的连自己心情也沉闷下来。
只是有消息,还是不确定的消息,看起来是他高兴得太早太急切了。
可这个消息,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让人振奋,他才会一时忍不住想让陈芝树也高兴高兴。
想了想,药老原本那股兴奋劲默默的也淡散开去,“主子,除了一叶火莲,我另外还找到了其他药材,那些东西对别人可能没什么用处,不过对莫夫人身上的红颜娇来说,用处却大了去。”
陈芝树挑了挑眉,漆黑眸子讶异之色甚显,看得药老不禁意外愕了愕,这小子竟然比知道有一叶火莲的消息还高兴。
真让人怀疑,莫夫人到底是那丫头的娘还是这小子的娘。
药老暗下在心中腹诽两句,却又皱着眉头看向神色淡漠的男子,道,“不过,想要弄出红颜娇的解药,仅那些东西还是不行。”
陈芝树看他一眼,忽然淡淡勾了勾唇,“总是好消息。”
说罢,他也不与药老招呼,直接风姿卓然的甩了袖子站起来。
药老看着他眼色欢喜,眉目隐隐急切,一时看得惊呆傻住了。
这小子也有如此人气一面,是他眼花了吗?
还是刚才他不经意说了什么刺激到这冰山一样的小子了?
药老呆了半晌,还在死命的揉眼睛,陈芝树已然抬步走出了凉亭,只转瞬之间,就只剩淡淡袍角残影拂过药老眼前。
待药老反应过来,陈芝树已然吩咐张化备了马车,并且坐着马车在前往莫府的路上赶。
陈芝树几乎带着一种迫不及待想要与人分享喜悦的心情,直接让张化赶车往莫府去的。
他也理不清自己这一刻心底的感受,只觉得素来平静如水的心湖眼下微微激荡着,有什么想要破体而出。
不管是药老带回的一叶火莲的消息,还是另外找到其他药材有助解除红颜娇的消息,这都让他觉得欢喜。
就像原本乏沉在枯闷冬日静静待死的草木,刹那遇到一场春雨一样,虽然这场雨不及时,雨量也未必够大,可这场雨终究为这沉死待枯的生命带来了活力与希望。
这段时间刻意回避有关她的消息,是因为他不敢放纵自己,他深知自己这枯败的生命,随时都会戛然而止。
“一叶火莲”陈芝树坐在马车内,微微闭目,低喃这四字,眉梢隐约勾出浅浅暖意。
“张化,”他忽然开口,冷清平淡的声音忽令驾车的张化呆了呆,“快些。”
他话音一落,张化直接从惊呆转为震惊,差点一个不防之下就滚了下去。
“主、主子?”他不断眨眼,十二分怀疑的口吻,“再转一条街就是莫府了。”
这个时候还催促他加快速度,主子的心情已经急切到如此难耐的程度了吗?
难道矛盾沉寂了这些日子,主子突然开窍了?
陈芝树没有说话,却在车内默默打开手掌按在了胸口心脏跳动的位置。
一条街的距离并不远,只一会功夫整个南陈最特别最抢眼的沉香木马车就到了莫府外头。
莫府的门房已经习惯了离王殿下霸王式作风,一边派人给枫林居送信,一边开门赶紧将人迎进府内。
“奴婢红影参见离王殿下,”陈芝树刚到枫林居门口,就见红影率领着枫林居一众下人恭敬相迎。
他抬眸,淡淡掠去,素来稳重内敛的红影,此刻低垂的脸上也微露了忐忑不安。
他眸光立时暗了暗,脚步随即一滞,跟在他身后的张化讶异的瞄了瞄一众卑微相迎的下人,“红影姑娘,你家小姐呢?”
往昔主子来莫府,不都是莫姑姨娘自出来迎接的吗?今天怎么突然换了一众奴仆?难道莫姑娘暗中生主子的气?
“禀殿下,”红影抬头飞快瞄了眼陈芝树,声音微微透着惶惶,“小姐今天不在府里。”
张化立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眼神,可一眨眼瞄见自家主子微微冷沉下来的脸色,他随即机灵问道,“真不巧啊,不知莫姑娘现下去了何处?”
红影静默一会,在想小姐虽然没交待她不得向其他人透露行踪,不过小姐眼下去见那人正有要紧事……;离王殿下虽与小姐有交情,可这交情?
她略略狐疑的抬眸悄悄觑了那边负手伫立,连背影也透着淡漠孤高的锦衣男子。
“小姐离府前只说随意出去逛逛。”
言下之意,就是眼下行踪不定。
张化挑了挑眉,圆脸上笑容立时僵了僵,倒是看不出莫姑娘身边的人也是个滑头的。
这话,不是明摆敷衍他吗?
他眼睛转了转,就掠见自家主子的脸色看似淡淡,可周围的气息却明显冷了下来。
张化心一咯噔,随即面露迫切,敛起笑意正了神色,严肃道,“红影姑娘,你家小姐若是知道有关莫夫人的好消息,她一定不会再随意到处闲逛了吧?”
张化特意咬重了随意闲逛几字的字音,听得红影心头莫名一跳,作为莫安娴的心腹,她自然知道夫人赵紫悦身体状况。
小姐最在乎的就是夫人身上红颜娇的毒,若是此刻知道真有关于解毒的好消息,小姐肯定会直接赶回来。
她沉吟了一会,低垂的眼角看似恭谨瞄着脚尖,实则在悄悄观察地上影子变化。
已经这个时辰,小姐要谈的事应该已经谈完了吧?
那她这会将小姐行踪透露出去,应该也不要紧了?
犹豫了一会,红影不卑不亢说道,“小姐最是孝顺夫人,就是出去随意逛逛,无论何时小姐都将夫人记挂心上。”
这话等于间接告诉张化,她确实知道莫安娴目前行踪,她也可以将目的地告诉张化,不过其中也暗含警告之意。
警告张化刚刚说有关于解毒好消息的事,最好不是为了套出小姐行踪信口雌黄诓她。
张化有些无奈的摸了摸鼻子,看着她几分讪讪几分不自在道,“你家小姐真是顶顶厉害。”连身边教出来的婢女也如此厉害,三言两语就敢反过来暗中威胁他。
说罢,他苦笑着悄悄朝红影竖起了大拇指。
往常,谁看到他这个离王殿下身边的侍卫,不客气三分外加讨好三分?
要知道他家主子“鬼见愁”的名号可不是被人白叫的。
可偏偏,莫安娴身边的人就不吃这套。
红影依旧低着头,坚决对他竖起的大拇指视而不见。
只平淡道,“小姐出府前曾说想去看看城郊的容湖。”
张化暗下叹气,这婢女面上看着老实,实际也是个狡猾的,竟连一句准话都不肯给,还用什么曾说?
万一他们赶去城郊的容湖扑个空,他们到时也不能怪这婢女撒谎。
张化正想扭头让陈芝树拿主意,就见那风华潋滟的男子此刻只余俊颀而又微带孤寂的背影,很显然,他家主子决定要去容湖走一趟。
城郊的容湖?张化苦笑着摇了摇头,看来他这临时车夫还得继续上阵。
不过据说那容湖乃私人庄子内人工挖造出来的,莫姑娘会去那地方,是不是说那庄子其实就是莫府名下?
诸般念头在张化心中默默转过,不过脑子在思考,这并不影响他手中赶车的速度。
莫安娴眼下到底在哪呢?
一只普通小船慢悠悠晃在一碧如顷的湖泊中,清晰倒映在荡漾水波上。
穿着淡紫色罗裙的娇俏少女坐在船舱内,正巧手洗杯泡茶;她对面闲坐的男子,穿着一身与碧水蓝天相辉映的衣袍,正慵懒随意的斜靠着船边窗弦,嘴角勾一抹文雅风流笑意,张着漂亮眼睛目不斜视的看着少女行云流水般美妙自然的动作。
“夏公子”少女双手奉上透着袅袅热气与香气的清茶,笑道,“请尝一尝我的手艺。”
“泛舟游湖,有佳人相伴,还能品一品她亲手煮的香茗,”夏星沉接过杯子,看她一眼,含笑闭上眼睛,一脸沉醉的嗅着杯子淡淡清香,“实在是人生一大美事。”
莫安娴已经习惯他的油嘴滑舌,这会已经能见惯不怪的浅笑不动声色受了。
她笑了笑,“夏公子还是先尝试一口,再作评价不迟。”她的厨艺是前世曾下过苦功夫才练就的,可泡茶这手艺……老实说,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不擅此道。
夏星沉若光闻着香气就想当然,认为她厨艺拿得出手这茶艺也应不赖,那可就等着大跌眼镜好了。
夏星沉斜着漂亮眼睛目不转睛看着她,杯子袖手一抬,就近了风流唇边。一掬入口,不能说味道太差,只能说跟他想像中的有差距。
压下眼底飞闪诧异,他含笑看着少女迷离容颜,玩味道,“在我印象中,莫姑娘一向无所不能。”
这是嘲笑她连茶也泡不好吗?
少女眨了眨琉璃般明亮的眼眸,笑得相当真诚,“我一直觉得右相,才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具菩萨潜质的。”
神佛,可不就是全能的代表吗?
夏星沉唇角那抹自透文雅风流的笑意,立时不着痕迹的僵了僵。
这姑娘,嘴皮子上的功夫真是日进千里,看来很快他就得对她甘拜下风。
不过,她自己恐怕也没有发觉,每当她讽刺他时,笑容就显得特别真诚,可看人的眼神却特别的冰凉,而且每一次,她暗中恼怒的时候一定会十分顺溜的改称他右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