厕所阅读症候群
我有个不太好的习惯,就是上厕所必须看书,其实只要是有字有画的东西也都可以。
但是我到底看进去了多少,又很难讲,追求的大概是一种眼睛扫过文字的状态,一种可以让大脑注意力转移的措施。有的情况下找不到什么读物,无奈只得空手如厕,便觉得度日如年,精神极其荒凉。在家里为了防止这种悲剧出现,马桶上往往堆满了书。最近几年上厕所前,从到底要拿哪本书的纠结已经变成了要带平板电脑玩游戏还是带Kindle看书,俨然一部人类科技的发展史。
我想这种行为应该多少有遗传的可能。
记得小时候和爸爸妈妈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一起住在大房子里时,所有去厕所的人都会手拿报纸。但在那些我还不认字的年代里,我都在厕所里做些什么呢?
我家当年石库门房子的老厕所里,马桶就挨着洗衣机。由于老式的抽水马桶很高,幼小的我两脚晃荡着还踩不到地,在没有发力支撑点的情况下,我常常就扒住那台洗衣机的边缘哼哼。我很清楚地记得那是一台嫩绿色的申花牌洗衣机,靠着马桶的那一边侧面有个凹槽,估计是需要搬动时当把手用的。我人一坐上马桶,眼睛就会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凹槽看得出神,想象着那是悬崖峭壁上的一个洞穴,里面住着一位高人,有时他会在洞穴里走来走去练功打拳,有时候他也会摔下悬崖再爬上来,总之发生着各种故事。
也还记得当时厕所的地板是带有碎石掺杂的枣红色大理石,有点像测色盲的那种图片。一般来说是看不出什么特定图案的,但后来我发现如果用拖把或者鞋子在地上划来划去,由于视觉暂留的原理,在布条掠过大理石的那一瞬间,仿佛能瞬间看到一些图案似的,于是我上厕所的又一个消遣活动就是拿起一旁的拖把在地上画抽象图案。
现在想起来,我孩童时期的想象力实在太惊人了,连上个厕所都这么creative。而现在想要娱乐自己必须借助外物,真是一种能力的退化。我也问过我周围的朋友:“不带书去厕所看,不会觉得无聊吗?”得到的回答大多是:“不会啊,就集中精力完成事情后赶快出来。”我也努力尝试过要速战速决,毕竟知道如厕时间过长对健康不利,但每每总觉得了无乐趣,一切都不对劲似的。
当然也碰到过没办法带书的情况,比如在公司突然有了感觉,拿书进厕所实在有点不成体统,只能硬着头皮空手而去。在这段难熬的时间里,我尝试过寻找一切在厕所隔间里可能带字的物体。在家里也许还可以读读洗头水瓶子后面的说明书(我家里所有瓶子后面的说明书我都看得倒背如流),无奈公司的厕所往往一样多余的物品也没有。然而人的潜能是无限的,无论在何种文化沙漠的处境下,人类都有办法找到精神寄托。于是我也研读过手表背面的防水说明,纸巾包装后面的生产日期,或者把身上穿的衣服脱下来看洗涤标签,拆开鞋带玩翻花绳,研究手掌的纹路,甚至开始数身上的痣。
几年前起自从手机的功能从打电话发短信变成上网玩游戏后,我就很爱带手机进厕所,往口袋里一插,即使在公共场合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直到有一天在公司的厕所里,我正开开心心地一边如厕一边玩Candy Crush,以至于隔壁间来人了都没有注意,等意识到厕所里我不是一个人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从我所在的隔间里欢快地传出了那声低沉的男低音“Delicious”。更糟糕的是隔壁那人对此完全没发任何回音,面对这死一般的寂静,我真是想往生的心都有了。
中二少年曾在夜晚飞翔
我高中平时住校,周五下午校车送回家后,晚上还要去上美术课。班里除了我这类业余学画的高中生,也有美校本校的学生来上。画室头顶的日光灯总是把一切都照得明晃晃的有点刺眼,一堆画架散乱地矗立在画室中间,两头分别摆放着石膏像或者静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颜料和木头铅笔的味道。我常一边画画,一边默默听他们美术生瞎聊白天学校的八卦或者到山上写生的趣事,同时眼睛在石膏与白纸上来回逗留,小拇指的外缘渐渐蹭得满是铅黑。有时候画累了走出教室从楼道的窗口往下张望一会儿,夜晚的操场空无一人,万家灯火在远处的树影里摇摆,我觉得此刻很想去那些黑夜中闪着光亮的地方。于是有一天,我突然决定翘掉晚上的美术课,在家里乖乖地吃好晚饭后,就装模作样地背起画筒“出门上课”,开始骑着自行车到处晃悠。
一开始我常骑车去静安寺的那家麦当劳,买一份小薯条和可乐,端着盘子下到地下二层,走到拐弯再拐弯过去最最角落的那个位子,做两个小时的作业或者看杂志看报纸。通常在我周围坐下来的不是脸贴在一起的学生情侣,就是内心活动不明的大叔大妈,或者默默地面对面坐着一言不发的中年夫妇。每个人拐到这个僻静的角落看到我坐在那里时都会一怔,显然都以为这个角落应该是没人的,若决定坐下后仍会不断地用余光瞟我。我们高中没有校服,我当时又留着自己设计的很漫画的发型,不知道在路人眼里我是个怎样飘离轨道的小行星,想必不是什么好学生。麦当劳里放的音乐很洗脑,不断重复着广告特卖或者恶俗的流行音乐,可我却感到特别平静,做作业的效率奇高,好像那个时候的报纸杂志也特别有看头。
到后来我开始骑到比较远的地方,在路上站起来如同男生般骑得飞快,一边咔咔地把变速挡转得脆响,一边感受脚踏板从轻盈变得沉重,然后在我奋力的蹬踩下再次变得轻盈,有一种飞起来的幻觉。街边高楼的霓虹灯在左右两旁被拉长成一条条发亮的线,夜晚的风温柔地抚过耳畔,当自行车飞快地在一盏盏街灯下驶过,我与车的倒影便在柏油马路上一明一暗,如旋转的灯笼般前赴后继地追赶。我觉得全世界都变得无比安静,而我则像个孤独的骑士般勇往直前无所畏惧。
白天熟悉的街道在晚上看来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样,商务楼下的喷泉广场冷冷清清,那些高跟鞋与西装都不见了踪迹,精品店外巨大的海报上穿着高档成衣眼神迷离的西洋模特,淡淡地看着前方不远处卖盗版碟盘的小摊贩。穿过头顶晾满万国旗的弄堂,听到有人在练琴,磕磕巴巴地弹着莫扎特的钢琴曲。停下车来往上张望,二楼屋内只开了一盏台灯,墙上人影绰绰。一个女人提高嗓音说了一阵什么,随即传来小孩的哭声,但哭不多久就呜咽下去,琴声又再次响起。有时候会突然在街转角出现一个教堂,能看到从彩色的玻璃窗里透出来的光亮,虽然大门虚掩着但我也不敢闯进去,呆呆看一会儿就骑走。有时我路过小时候住过的那条街,因为当年要造高架道路,房子早已被拆除,没有被波及的老洋房外,绿色的藤蔓已爬满了整堵朝街的墙面,路旁的梧桐树高大挺拔,若是碰到台风过境,隔天马路上会洒满一地落叶,路灯下湿漉漉的落叶反着光亮,好像骑在一条金色的河川里。再往前就骑到了绿荫葱葱的华山路,放慢速度略带向往地扫过沿路那些进口家具店、咖啡馆和私人会馆。我记得路上有一家门口没有任何名字的俱乐部,白天永远是静静地关着门拉着窗帘,夜幕降临后沿街的窗口里就会传出轻柔的外国音乐,不知怎么让我回忆起小时候过圣诞节的心情。有时候我一直骑到人民广场,跑到广场下面的游艺厅打僵尸开赛车玩坦克,学着漫画《GTO麻辣教师》里鬼冢英吉的绝招拿两把镭射枪同时开火,这样总能打到很高的分数,可一旦有人过来围观我就闪走。
再后来我发现南京路上有一家很大的佐丹奴专卖店。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家店产生了非常特殊的感觉,虽然佐丹奴不是什么大牌子,身为学生的我当时口袋里的零花钱也根本买不了什么东西,但这丝毫不影响我逛商店的兴致。当时这家店里总是放着好听的爵士乐或者布鲁斯,店里打扫得很干净,顾客也不多,店员也不像今天这样爱贴身跟着你走来走去。记得那一季服装主打的颜色正好是我特别喜欢的褚红、卡其以及藏蓝,这样的搭配让我觉得棒极了。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店堂里转悠,听听音乐,摸摸架上的衣服,最后买一双手套或者皮夹子之类负担得起的小东西。好像我是在这里寻找什么东西,但那又不是具体有形的玩意儿,就算我空手离去,心里也会充满奇异的满足感。
等到时间接近9点,我就再飞快地骑车往家里赶,熟门熟路地穿梭在机动车道和非机动车道之间,所向披靡,而在此刻,还在这座城市绚烂的夜色里行走的人们都好像有点心事。有时在路口等红灯,我偷偷瞥看身边那些坐在出租车里的乘客,他们大多正出神地看着窗外,路边商店招牌的霓虹灯在他们的眼睛里闪烁,觉得所有人此刻都有着自己想要去的地方,有着想要见到的人,而我却是其中唯一一个没有寄托与目的的游侠,就这样自由自在地飞翔在夜晚里。等回到家,停好自行车,我会在门口认真整理一下行装和画筒,然后淡定地打开家门随意地与父母聊一下今天画了什么,保证举止自然,不让家里人识破我夜游的事实。
我记得我夜游了很久一段时间。
我不记得什么时候我开始了这样的夜游,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我停止了。
但这段年少的记忆仿佛中毒了一样深深地留在了我脑海里,并反复在梦中以各种形式出现。那些夜晚的气味和光线还有自行车脚链的声音总能给我莫大的安慰,感觉那一刻我丢掉了具体的形状完全地融化在了这座城市里。无论少年是犯二犯傻犯神经,她都默默不语,但却以我可以感受到的方式保护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