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狐狸先生，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奇怪的小公司编飞机安全的动画软件，常常要“准备一笔钱”才得以去入一个手办之类的。有天他很高兴地跟我说发现了吃饭省钱的新秘诀，就是去工地上的食堂和民工们一起吃。危险是危险了点，吃饭时还得戴安全帽，但米饭随便添，几块钱能吃撑死。我也记得闺蜜曾在电器行打工，她这辈子唯一写过的blog就是：“客人真是太抠了，买了相机给了赠品，还问我要伞！”大概这份工作真的让她很不开心，一连三天的日志更新都在抱怨这个要伞的人。这些小事我至今都记得非常清楚，虽然我们也常常就各种工作上的问题诉苦抱怨，纠结人际关系的复杂，但至少谁也不曾看低自己，或者还没干什么就怪社会怪体制找理由。我这两个朋友如今都在很厉害的大公司里工作，且有着一副看上去未来会更厉害的样子。而我如今也不再画20块钱的插图了，除了养活猫也能养活自己。
或者就是看了太多热血的少年漫画，我就是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从毕业到现在已经过去的六七年并不算短，连天煞的《LOST》都已经放完。那些曾经看起来非常遥远的目标和计划，竟然也都慢慢达成。感觉上像是坐船航行，来日方长，总能抵达一个个新的港口。我也知道现在社会真的是压力太大，年轻人要闯出一片天地实在不容易，我也的确无法了解每个人的苦。但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都相信生活会慢慢好起来，我都想对你说一句：“Everything is gonna be just fine.”
鼓励总是不差钱的，小鸭子总是很可爱的。
退一万步说，也许是我时常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单独的个体，在世界上太渺小太无能为力，也根本不知道怎么去抵抗体制，总是想要拯救世界的我到底拯救了些啥呢？所以我如今觉得，如果什么都做不了的话，至少常常对别人说一句“加油吧”，再配个握拳的手势。对别人也对自己打打气，大概就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了。
要说漫画界的屌丝之王，非《哆啦A梦》里的大雄莫属。人生苦不苦，想想大雄做算术。当然还有好莱坞的基努·里维斯，不过他已经命犯天煞孤星，超越凡人安慰所能抵达的极限。比起大雄，我们的生活都幸福多了，至少没有一个随时会把你揍得鼻青脸肿的同学。很多人也许要说，上帝是公平的，你看他有哆啦A梦，被揍几下算什么！
但我最羡慕大雄的并不是他有哆啦A梦的百宝袋，而是他每次出门，蓝胖子都会站在门口微笑着挥手说：我等你的好消息。
我等你们的好消息哟。
多愁善感的小孩，无所畏惧的混蛋
今天是我的生日。上海人爱过虚岁生日，小孩一生下来就算一岁，等到周岁就直接两岁了。上学时发现很多同学明明都是跟我一年出生却比我大两岁，一度以为父母谎报了我的生日。前几天我妈发给我几张小时候过生日的照片，我发现照片上一岁时的生日礼物是一台法拉利赛车模型，两岁时是一台救火车玩具，四岁的生日礼物是一套叫《宇宙开拓者》的拼装战队……我很纳闷为什么总给我买这么男性化的玩具，结果我妈说：“其实你当时那么小根本无所谓，关键是你爹喜欢，等你生日一过他就自己拿去玩了。”
现在回想起小时候的岁月，尤其是小学的那五年似乎反反复复永远过不完。我觉得我肯定做了有快100本《暑假生活》，写了近1000篇寒假日记，“有意义的一天”多得堪比弄堂里亭子间嫂嫂磕下的瓜子皮，作文里扶着过马路的老太太人数俨然超越上海人口总和，可一开学我怎么还是四年级。
而现在的日子根本就是被人按了快进键。
《机器猫》里有一集多啦A梦为了教育大雄时间的宝贵，拿出了一个时间流逝实体灯。只要一开灯就仿佛置身于一条真正的时间洪流中，每分每秒的时间在耳边飞逝而过，哗哗声惊得大雄一身汗，当下决定要发愤图强不再浪费年华。梁文道在某次校园演讲里说年轻人最大的本钱其实就是有大把大把的年华经得起浪费，通俗点比喻就是“老子有的是钱”，听上去真的相当令人振奋。其实我这个年纪都已快徘徊在“年轻人”的边缘，严格意义上讲应该叫大龄青年，可我仍旧无耻地把自己归入少年并继续中二着。
今年狗狗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是Canongate出版社从2000年开始重新出版的查尔斯·舒尔茨的《Peanuts》花生漫画全集的前三本，查尔斯在和我今天一样的年纪开始了这个无与伦比的马拉松式的漫画绘制。比起《花生漫画》，国内通常更喜欢翻译成《史努比漫画》，我一直觉得这样的翻译就像把《UP》翻译成《飞屋历险记》一样没有品位。这种令人发指的翻译模板，如今已经占领广大影视市场——不管是原始人还是外星人，统统总动员；无论是修女还是政客，一律也疯狂。
《花生漫画》里呈现的是一群对人生孤独挫折充满各种不满怨恨的死小孩，他们渴望倾诉，渴望得到关注、得到爱。虽然觉得有时候整个世界都在跟自己过不去，然而最后每个人依旧充满热情地继续着自己觉得对的生活方式。其中我最喜欢的故事之一是这样的：史努比坐在屋顶上写着它永远不会被编辑认可的小说，小说通常是这样开头的：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阵枪声划破了寂静……”路过的露西看了以后吐槽史努比说：“我想你应该多尝试写点浪漫的东西。”于是史努比改写了小说的开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阵吻声划破了寂静……”
晚上在Chinatown和狗狗吃完饭后又买了两杯芒果西米露外带，结果一路上地铁延迟火车又晚点，好不容易终于回到家，两人累得都要瘫了。可当我们正准备躺下美滋滋地边喝西米露边看电视时，狗狗一个不小心将其中一杯打翻。他顿时想飙脏话懊恼自己怎么笨手笨脚浪费了食物，我一边学谢耳朵说“there，there”，一边拿抹布收拾残局。虽然辛辛苦苦拿回家的西米露翻了，但这也是没有人能预料的意外事件。而后来当我们把没撒的那杯和剩下的西米露混在一起，倒在两个稍微小一点的杯子里后发现似乎还是满满两杯，于是又高高兴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坐下来继续看美剧。一直觉得与其过根本不存在的“完美生活”，我宁愿生活里充满了各种踩到屎，各种覆水难收，各种无法回头。正因为生活里有过挫折，才能让人更加体会到生活其他时刻朴素简单的美好。
“完美的人生，是在少年时期就很老了，有一颗多愁善感的，满是抬头纹的心。然后他慢慢长大，慢慢变得越来越年轻，年轻得像个无所畏惧的混蛋。”
祝我生日快乐。
死亡笔记
今天突然有个念头冒出来。
那就是如果不在活着的时候想想关于死亡的问题，等真死了以后也许就没有机会了。
上小学时，突然有天见到班级里某个同学戴着一枚突兀的黑袖章来上课。当时学校对服装的管理很严格，任何多余的装饰或不符合规范的穿法都会被老师骂个臭头。而有人竟可以将一块突兀的黑布（有时上面还会缝上一小块红方片布）明目张胆地别在袖子管上，在当时的我看来那一定代表着什么巨大的事件，它如此之重要，竟可凌驾于神圣不可侵犯的服装规范之上！而更有趣的是，我记得即使别了黑布，可身为班干部的她（本人意愿还是家长建议不得而知），仍旧坚持把中队长标志别在了黑纱的最外面。这仿佛连死亡都无法阻止人们对权力强调和追逐的象征，现在想来多少散发着荒诞的意味。
很快我明白过来那黑布是代表了家里有人去世，而随之心中涌起的感受并不是悲伤，反而更多的是不解、疑惑和压抑。在黑布的加持下，这位同学周身好像也若隐若现地笼罩上了一层不祥的气氛，成为某种话题禁忌的存在。面对死亡这未知陌生的能量场，即使是发生在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人身上，都本能地冲击着我幼小的心。一个人的死亡具体意味着什么我没有一丁点概念，甚至不知道如何表达内心的复杂情感，像是头一次做任何事情一样没有经验不知所措。结果抱着简单粗暴的“如果我逃离问题，问题就不存在了”的逻辑，我毅然决定干脆短时间远离这位同学。那样渴望逃离现场的心情历历在目，以至于多年后我看《新世纪福音战士》听到真嗣对着美里嘶吼“逃避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有什么不对”时，我也都很想跳起来大喊：“就是啊！有什么不对？”
在这段微妙的时段里，除了不自觉地回避与她交流，我在不得已和她对视时也尽量保持表情的严肃，可至于为什么要严肃我也一头雾水，说白了完全就是拷贝周遭人的行为。所以如果当时看到大家对死亡的反应是普天同庆喜闻乐见，估计我也会学着上前握住这位同学的手说：“太好了，真是恭喜你啊！”不过没多久，她校服上的黑布已经不知何时悄悄取下了，于是之前的欢乐气氛就又突然回到身边来，我们恢复了之前那种打闹嬉戏的生活，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若要说直面死亡的那一幕，我想还是要数初中那次经历。
当时我们离开了石库门的老房子，搬到到了一栋三十几层的高楼公寓楼里。我至今对那栋楼不怀好感，因为自从搬进去以后隔三差五就有人跳楼自杀。那天我和邻居小伙伴正准备去游泳，我跨着自行车在楼下小区入口处等她，突然只听身后“砰”的一声，仿佛一个装满面粉的麻袋从高处砸到地面，声响巨大而沉闷。我回过头一看，在离我三四米处无声地躺着一人，地上没有血迹，虽然背对着我，但是从灰白的头发和身高打扮上可以推测出是一个老妇人。而让我至今也无法解释的是，当我回过头去眼睛落在她身上的那一刻，我就明明白白地确定那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当下我可以真切地体会到一种非生命体所散发出来的什么东西，在大夏天里让我浑身从头冷彻到脚，那种绝对性的无，切断生命的空，把她所在的空间与我们硬生生区分开来。灵魂被挤出体内后，好像周围的空间也开始朝那个方向坍塌，觉得自己好像正被什么巨大的力量吸过去。虽然后来我很快回过神来，和路人一起打电话报了警，在离开现场后不久我不安的心情很快恢复了平静，但那一瞬间的冲击我至今记忆犹新，切身体会到了死者和生者存在的两个空间的绝对对立。
慢慢地随着我的成长，对死亡也熟悉起来，尤其是当家庭中也有长者离世。我有时不明白大人的想法，面对长辈的往生，有时候家里人“怕我学习分心”，决定当下不告诉我，而又有时候却要我无论如何赶回家去见老人最后一面。跟我比较亲的爷爷奶奶的最后一面我没见到，至今觉得懊恼不已，怪父母没有给我回去和他们告别的机会。唯一一次参加葬礼却是与和自己并不熟悉的外公告别。当我站在告别厅里，看着满屋的大人哭号不止，即使耳边回响着悲哀沉重的葬礼音乐，可那份悲哀却无论如何都涌不上心头，心中只是充满了惶恐，觉得人死后怎么会被放在这么一个奇怪的场合，接受往日亲友如此悲伤的送别。最后我是因为看到我妈在舅舅的拉扯下无法抑制地扑向外公遗体并号啕大哭，那样失控的母亲让我害怕也让我怜悯，眼泪在此刻涌了出来。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我对于外公的辞世仍旧没有实在感。身为革命军人，外公的骨灰被安放在济南的英雄山革命烈士陵园内，每次跟母亲回去探亲，都会到陵园内的场馆中扫墓。大楼里的那份寂静仿佛有种实体的重量，沉甸甸地从四周压迫着你，每次也几乎从来没见到过其他来访者。这栋不算小的三层小白楼，每层有十几个房间，每个房间里整齐排列着图书馆书架那样的柜子，只不过更高更结实。每排柜子被整齐地划分成许多带玻璃门的小格，每格不过半个抽屉的尺寸，刚好放得下装饰祭奠用的干花，小小的大理石墓碑及骨灰盒。在更换干花和装饰品时，母亲都会触景生情地流下眼泪，叫我跟外公也说几句话，而我总是茫然无措，面对这样的死亡，我觉得冰冷，所谓冰冷并不是死亡本身的无情，而是觉得把骨灰盒如此整齐划一地塞在压抑的房间里，格式化透出的冷漠，毫无人情味可言。
需要面对死亡的，往往不是死者本身，而是继续留在这个世界的后人。
若你早已常驻我心，那有没有权利入住什么只有高级革命将领骨灰才能入住的骨灰堂则毫无意义。每次离开英雄山陵园，回头看到远处山峦上的郁郁青松，都觉得也许那才是外公的骨灰该去的地方。那里有天空有泥土，有树木有鸟鸣，有人群也有世界，是多么广阔美好。
话说前阵子发现英国的邮局里竟然还有卖遗嘱套餐的。套餐里有几张设计精美的信纸和一些先印刷好的法律文件模板，但却和胶水、信封、双面胶这类生活杂物一起卖，感觉略微妙，当下我非常有买一份的冲动。在我死后，不知道到时候谁会收拾处理我留下的东西呢？衣服可以捐掉，电器产品因为早已跟不上潮流而回收，书是会被送到地方图书馆还是分给别人？那好几百G的塞满动画的移动硬盘又将何去何从？还有那堆费力搜刮来的垃圾宝贝也一定叫人头痛不已吧。到时候我那些社交网络账户还会存在吗？如果还在使用，那最后一句留在世界上的广播又会是什么？之前听过一种说法是，最幸福的死法是死的时候钱正好花完，当时我点了个赞。而又听说法律上似乎连债务也可以作为“负财产”留给后人，收到这样财产的人可真是不幸，可惜没有“不赞”可以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