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总是相信世界上的善恶,可以如同画三八线笔直地把课桌划分成两半,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后来发现人们只不过各自站在自己画的圈子里说站在圈子外面的人的不是。有的人画的圈子很大,不说话的时候他还能坐下来休息。有些人画的圈子很小,骑虎难下般地原地转圈,找不到出口。世界这么大,地球又只是茫茫宇宙中小小的一颗星球。有人救死扶伤,有人买卖武器,有人夜夜点起蜡烛为不幸的人祈福,有人花天酒地透支自己的生命。电视里一会儿放公益广告,一会儿播搞笑综艺、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曾有过一个很喜欢的摄影师说,一开始搞摄影是因为想讲故事,但慢慢地想说的话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照片本身。
蛇的手套
小时候每次看外国的电视电影时,总是特别憧憬那些外国孩子们的房间——首先至少他们都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光这件事就足够我羡慕的了。10岁以前,我和父母还有爷爷奶奶伯伯孃孃堂姐做饭阿姨等等好多人一起住在石库门的大房子里,本来就人多屋少,虽然热闹但也拥挤不堪。上初中后我们一家三口搬到了新家,新家一室一厅,父母将大的客厅一隔为二,里面当作我的房间,外面当作饭厅用。但为了饭厅也能采光充足,隔开这两个房间的地方并没有砌墙而是拦起一道毛玻璃门,我爹对这个在功能和结构上都很实用的设计很满意,可我则对这个毛玻璃门深恶痛绝。怒感好不容易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小天地,这样一来就根本不能算是个房间,又半透明又没有锁,白天不能拉上晚上也得由父母随意进出。后来我提出“平时把玻璃门拉上,父母进屋敲门”的建议也被驳回,大人的理由总是“你有啥见不得人的事呢”。
现实生活的种种打击,更加剧了我对外国孩子能拥有自己房间并随意布置的疯狂忌妒。除此之外,他们还可以尽情地在墙上贴海报钉钉子,满到连墙面都露不出来;周围的柜子抽屉里,桌子上床底下塞满了玩具、书和不知道哪里捡来的破烂或者宝贝。他们可以穿着鞋站到床上去蹦跶,可以在朋友来玩的时候锁起门来讲悄悄话。更别提有些人家的孩子还有属于自己的储藏室、树屋……所以电影里但凡只要一有拍小孩房间的镜头,我就会立马冲到电视机前,以鼻子贴屏幕的距离,贪婪地把这些房间里的细节看个够。
其中最让我魂牵梦绕的,是一种叫Lava Lamp(熔岩灯)的东西。
我当时坚定地相信每个美国青少年的房间里都一定有一盏熔岩灯,在想象中它就是自由之光的象征。在透明的火箭形灯罩里,红色的球状液体上上下下地漂浮,灯光从底部打上来,照耀着那无时无刻变化莫测的形状和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光影。
“掌握了篮板球就可以掌握整场比赛。”赤木岗宪对樱木花道这么说。“掌握了篮板球就可以掌握整个世界?”樱木花道听到的版本马上就走样了。
“拥有了熔岩灯就等于拥有了整个宇宙!”所以对我而言,这样的逻辑无限正义。
因此熔岩灯一度成为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想要的东西。
曾经偶然一次我在南京路华亭伊势丹商场的顶楼,看到进口商品的柜台里竟然在卖熔岩灯。虽然每次路过,我都要去店里看上好一会儿,但却从没有想过要试图说服父母帮我买下来,因为我觉得这样的自由之光离我太远了,那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一个美梦。后来整个商场搬了家,在生命里昙花一现的熔岩灯自然也不知去向。
十多年后,当有天我又在英国的某个商场里看到有卖熔岩灯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买了最贵最大的那个。可不出几个礼拜,我便彻底失去了对它的热情,开始嫌它既占地方又不怎么实用,最终还是被我送去了二手店。走出二手店后我心里一下子变得很失落,有点不能相信当初自己曾对这个东西是那么痴狂,也许是我明白了童年所憧憬的不过是熔岩灯所在的那一个个房间,以及那些房间主人不受拘束的自由的年少时光。我出国最大的目的说白了就是离开家,去到一个没有人能限制我生活方式的地方,去到一个能有一间可以任我随意锁上房间的地方。光芒退去,熔岩灯也不过就是一盏甚至没有照明功能的灯罢了。
另外一则深刻的记忆是初中时曾看过有一个叫《穿越时空的孩子》的外国儿童剧,主角小男孩无意中在商场里穿越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经历了种种奇遇又回到现实世界,还带回一个有魔法的水晶球云云。当然这都不是吸引我的重点,重点是,当我看到他从床下拖出一个装满了小杂物的盒子,把水晶球小心地收进去的那一刻,我的灵魂都几乎要从瞳孔里喷射出来。他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藏宝箱!多年以后我再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明白了震动我的并不是他的盒子或者里面的东西,而是“在这个世界上你有权利拥有并任意处置属于你自己的东西”的这个念头。如今我甚至臆想,也许这种情感上的冲击,就跟当年耶稣告诉穷苦的百姓“你们穷人有福了”时,百姓们的震惊感动那般。这样一个以前连想都不曾想到过的念头毫无预警地从天而降,天堂的大门从此打开,人世间的苦难终于有希望来陪伴。
于是当天我立马搜刮了家里的角角落落,先是找到一个大小差不多的废纸盒,然后用报纸彩页糊上,再磕磕碰碰地把盒子弄旧,假装我已经拥有它很久了。虽然跟电视里的那个质感相去甚远,但捧在手里也竟有点热泪盈眶。然而接下来的一秒,我便彷徨了,我发现我没有也不知道该放些什么东西进去,影片里小男孩的盒子里装满了树叶、玻璃弹珠、彩色的马赛克碎片,想必是他平时外出搜集来的东西。而我却空虚地发现我根本没有什么自己收藏的小宝贝,抽屉里只有文具和空白练习本。一时间我悲哀地感受到了自己生活的贫瘠、人生的单调、自我的匮乏——虽然在当时那个年纪我是不知道这些词语的,但那份悲伤却历历在目。后来的几天里,我也试图往盒子里放些什么,不论父母同事送的玩具,还是大我好几岁的堂姐表姐给我的发卡项链,但都感觉索然无味,因为没有一样东西曾让我心动。我悲哀自己是多么羡慕别人所拥有而自己没有的东西,却更悲哀自己即使得到了类似的,却也开心不起来,心里从来就没有一个可以放置这些珍贵东西的地方。长期以来都虚幻地期待着终有一天自己可以好好享受努力得来的、属于自己的东西,等终于得到了,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要如何享受这份快乐。打个粗劣的比喻就是:一条蛇处心积虑地买了双手套,却发现自己其实没有手可以戴。
在网上我看到喜欢的相册文章会毫不犹豫地点击收藏,却又几乎不再去翻看,时间一长收藏了些什么完全想不起来。如今自然再也没有人来告诉我不可以在墙上贴这个那个了,家里的书桌前也有一堵白墙,而这面墙却始终空着。电脑硬盘里存储着的,几十年来各处搜集来的喜欢的图片早已超过好几G,我好像也一副随时准备着把它挑选一下,打印出来贴到墙上的样子。但它们却始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静静地躺在文件夹里。
青春的死亡圣器
突然在电视上看到镜头扫过没有穿着巫师袍的罗恩,短发的赫敏,还有不戴眼镜脑门上没了伤疤的哈利,一下子还以为这帮孩子是在麻瓜伦敦城放暑假。随后猛然才反应过来,原来这是《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下)在伦敦举行的首映式。
由于市中心莱卡斯特广场最大的几个电影院早已售票一空,我不得不转移到附近的一个小剧院观影——这还是提前三天在网上订票的结果。周围的英国友人都很喜欢称《哈利·波特》为国产大片,而就英国本地人对国产片一贯的“热情”而言,这长长的延绵在街道上的队伍绝对不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更微妙的是,这么一大拨人竟然都极其安静地等待着,没有追求明星回眸的那种过度兴奋,也没有红地毯那种无法控制的大声喧哗,取而代之的是人群间热烈的耳语和眼神细微的交换。其实结局早已被知晓,我们知道最后谁会何去何从,可我们又想又不想接受这个故事将要落幕的现实,从始至终它都是那么有吸引力。当人群开始一点点挪动,我竟有点紧张。
我们这代人都很喜欢把老挂在嘴边,动不动就娘爷哥姐我怎么怎么。可很多时候我们都忘记自己每刻都在飞快成长,极其迅速地成熟乃至老去。时光猛地把一件件事情抛向我们,升学,毕业,工作,结婚……好像海格第一次为了接哈利去霍格沃兹的破门而入,你没有心理准备,而等你想停下来好好想一想时你已经站在了九又四分之三的站台上。至今我仍习惯性开口闭口叫别人“这位同学“,依旧喊三十几岁的人叔叔阿姨。潜意识里我的心一直试图停留在某个年代,犹犹豫豫不舍告别,拼命想要抓住那些飞速远去的时代记忆。
看哈1的时候我在中学令人瞌睡的教室里背三角函数,哈2时我做了人生第一个重要的决定出国留学,哈3哈4和大学同学嬉笑打闹着进电影院,看完哈5后不能自拔地去买了根魔杖,哈6时我开始了第一份工作,最后这部哈7上下跨度两年。我眼睁睁从一个小姑娘完全蜕变成一个传说中的大人,如今我戴着结婚戒指挽着心爱的人,排在看哈7的队伍里,说着:“想当年我看哈1的时候……”
我从来没想过一部电影会被我拿来做成人生的路标,其实如今电影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那些故事只要我愿意随时都可以一遍遍重温,可过去的时光不会再来,做过的选择不能逆转。在我们的世界里,赫敏只能一次修一门课,被处死的鹰头马身有翼兽不能重生,小天狼星不会奇迹般地获救……而J.K.罗琳明白告别童年是多么重要的一课,于是最后我们的世界开始和那个世界有了交界,犯下的错只有让时光磨平后悔,死去的人不能复生,必须面对世界的黑暗并战斗,这是成长的代价,是我们想逃避的责任,然而也是让我们成长的契机。
记起首映式的最后,赫敏的扮演者艾玛说:“能成为《哈利·波特》的演员,成为赫敏,我何其感激,甚至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的就是天命之子(The chosen one)。”那种心情就好像自己终于站在了毕业典礼的聚光灯下,可同时我又是坐在人群中看着自己孩子毕业的父母。
当电影院头顶的灯光暗下,屏幕亮起,我深深呼吸并告诉自己,来吧,告别青春的时刻,来目睹这个光荣的瞬间,来感受这个成长仪式完结最后的火焰。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感谢你能以如此魔幻绚丽的面目出现,但我终于要和你说再见。
时代选择了我们,成长选择了我们,《哈利·波特》选择了我们。
我想我们都是The chosen one。
我等你的好消息
说出来特别不好意思,我非常喜欢《魔卡少女樱》这部漫画,每次看都会被打动,最近打算去买一套正版的作为收藏。漫画里让我最难忘的一直是小樱的那句无敌咒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绝对没有问题的。”
长大后我明白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百分百会好起来,倒是很多事情一定会越来越糟。比如记忆力。小时候电视上放卡通,一部算30集,片头片尾曲也就各出现30遍(还得除去有几集没看上),但动画还没放完我已经把动画片的主题曲唱得贼溜。当年没有MP3与网络,同桌想听动画片的歌时我就人肉点唱,从“残酷な天使のように(就像那残酷的天使)”一直唱到“猴哥!猴哥!你真了不得!”很多时候我完全不知自己在唱些什么,但外文歌里的一字一句就像往烂泥地里插竹竿一样准确且毫不费力地印在记忆里。如今要学个新歌没有一个月那是啃不下来,去卡拉OK即使看着歌词还老是各种唱错。
我们的教育对鼓励向来奢侈,如今又爱追着成功的屁股满世界跑,我觉得年轻人都要被逼疯了。
前阵子看到有网友抱怨年轻人找工作难,一千多块没有保险的工作谁要做。与此同时媒体也充斥着各种让人唏嘘的新闻,比如大学毕业生的工资还不如办公室清洁阿姨,或海归毕业的留学生摆地摊卖猪肉,感叹自己镀金镀了半天还不如国内文凭云云。但即使这样,我总忍不住觉得,有工作总比没工作强吧,即使是一份免费的实习工作,获得的好歹也是一份宝贵的工作经验。CV这个东西有意思的地方就是,它的内容只会多不会少,除非你天天在家里待着说:“1000块的工作谁要干。”事实上你不干也总有人会干,他干了他明年的工资就可能是2500了,然后CV还比你多一行。
我第一份插画工作是大学时给国内的一份儿童科技类杂志画插图,一张20元,一期10张。现在想来这几乎等于白画,但当时我却高兴得不得了,真心地沉浸在开始赚钱养活自己的喜悦中。记得当时我得意地跟父母炫耀说:“养人还早,至少我养得起猫啦!”慢慢地有了这一份工作,就有了第二第三份,几乎不懂讨价还价的我几十块、几百块的工作都接。有一次我记得给达能饼干出的小人书画了个非常傻缺的王子,对方给了我1000块,我高兴得差点休克,那也是我第一次跟别人签合约。我也是甲方啦!当甲方的感觉真是拽酷炫!当然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拿了作品就跑人的无赖客户,今天我还达能王子,明天就达能瘪三,几个月的辛苦汗水付之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