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挂上老树枝桠,一个黑影就立在了村头,背着太阳,风风火火健步往村里走着。这人高高壮壮,脸皮像老树一样,又粗又黑,步子迈的又大又重,一步一个坑。要不是那一把长头发,真看不出是个女的。
出村下地的大娘见了她,定眼看看:“吆,这不是立凤嘛。”
她也不理,自顾自的往前大步走。走到老树下,就咣咣咣敲那大钟,震得树下的蔡老鬼脑袋嗡嗡直响。
“立凤,你回来啦?这是要做啥?”
“老鬼爷,你别管!”苗立风说着,跳上老庙前的土台子,岔开腿就骂。
“是谁家下三滥的东西,欺负我们苗家没人是吧,今天我就告诉你们,谁敢再做这么缺德丧良心的事儿,我苗立凤就扒他家祖坟!真他娘的不要脸,是条汉子就站出来说话啊,就光做那些偷偷摸摸下三滥的事儿,真替你先人丢脸......”
苗立凤像一架立在土台子上的黑炮,炮弹突突的砸到蔡庙各家各户院子里,把人们从自家屋里砸到土台子下面来。忙完灶台,刷完锅碗儿的妇女们闻声聚了过来,远远的望着这台黑炮,谁也不敢上前挨那么一下子,只三五成堆儿小声议论着。
“这黑煞又从哪跑回来了,跟她娘她奶奶一样野......”
“克夫的煞星,弄死了三个男人,还这么烈性不改......”
“从小就是个野种,看那样子,准是老树精日下的......”
“小时候就是个大洋马,年纪大了还这么欢腾......”
苗立凤从土台子上跃下来,朝偷偷摸摸议论着的方向直直走过去:“你们瞎叨叨啥呢,也不怕糟烂了舌头,有本事就高声讲啊!不说话我也知道你们那点破嚼头,我克死三个男人怎么了,那是老娘命硬!我又没克你们家男人,再胡咧咧,老娘今晚就上你家炕头......”
见这架黑炮移了过来,妇女们赶忙四散开去。苗立凤朝他们啐了一口,转身捡了一块转头,猛劲儿朝老庙砸了过去。哐当一声,砖头落在了庙堂正中。
“这破庙,我们还就真拆定了!”
苗立凤不过瘾,继续走街串巷的边走边骂。蔡庙家家户户都掩了门,生怕这黑煞再冲他家放上一炮。立凤从村西头骂到村东头,从南头又骂到北头,从日头将将挂起,骂到日上三竿。她骂着骂着,就在蔡永强门前停住了,对着他家大门,扯着嗓子像唱戏一样喊:
“挨千刀的鳖孙呐,你们欺人太甚啊...老天爷看着你们呐,天打五雷轰啊...”
咣当一声,蔡家们开了,王三巧梗着脖子走出来:“立凤,你这是干啥,我家招你惹你了?”
“三巧婶儿,我不是冲你家。我骂了一圈了,我就骂那些下三滥的种。”
“不骂我家你冲着我们大门喊啥?”
“你这块儿风水好,阴凉。”
“立凤,婶儿从小看着你长大,你可别胡来。”
“婶儿,我不是冲着你,我就骂那些下三滥的不得好死。祝你全家都长命百岁啊!”
王三巧梗着脖子气的两眼发直,苗立凤扯着步子高声骂着往前走。又骂了小半圈,到了自家门口,才止了声。苗立凤刚要敲门,蔡文花就从门后闪了出来。她早就听出是立凤骂街,可她知道立凤的脾气,拦不住,自己又不好露面,所以就关了门,由她骂去。
“哎呦,娘,你咋在这呢?快给我弄点吃的喝的,可累死我了。”
“你咋一回来连门都不进,就满大街的去骂。”
“这帮下三滥的东西,不骂骂还不得日了天了!你们也不早跟我说,我昨个刚听人说,就气不过,跑回来了。”
“就怕你气性大,回来闹事儿。”
说着话,娘俩就前后脚的往屋里走。利民从早就被他娘关在家里,没能出去放风,见大姐回来了,乐的一下扑到她怀里。黑壮的苗立凤抱着这个傻弟弟,心里软软的。苗德光搓着手立在旁边,立凤叫他一声爸,他就嘿嘿的笑着。
电话呤呤的响了,苗立凤接起来,是立国。
“姐,事儿都过去好几天了,你这咋还......”
“你耳朵够长啊,别给我扯这些,出事都不告诉我,当我不是这家人啊?”
“看你说的,姐,我马上就到家。”
“弟妹一起来么?好些日子没见了。”
“她有事,先不回了。”
“你们见天忙的不行!好了,快回来吧。”
苗立凤说完,啪的一声挂了电话,扯着嗓子朝灶房喊着:“娘,立国也回家吃饭。”
蔡文花在那屋应了一声。苗德光嘿嘿的说,你俩玩,我去,去烧火。
苗立凤拉着利民的手,来到院子里。太阳趴在天正中,但不晒。院角上苗德光种的菜和花都长得精神,一旁放着老木匠给孩子们打磨的小推车。木匠用的料那么好,活儿那么细,爹娘用这个小车推着她长大,她又推着两个弟弟长大。娘说等谁有孩子了还能用,可等啊等,四十年了,这小车就只推过她姐弟三个。现在它静静的立在墙角,腐成了一堆木架。
苗立国停好车,向自家门口走着。他家门楼还是那么金灿灿的,只是还带着几天前被火熏黑的痕迹。立国走到院子里,见了她姐弟俩。立民正在地上掘土,立凤眼睛定定的望着墙角出神。
“姐,想啥呢?”
“你看那个小推车,咱爹,手真巧!”
“哦,咱爹,厉害着呢。”
这么些年过来,虽然他们都姓苗,但姐弟俩从懂事开始,一叫起这个“爹”字,嘴就梗一下。这是他们的嘴病,也是心病。
饭菜都好了,蔡文花喊他们姐弟一块来端菜。一家五口,一气儿把饭菜摆了一大桌,围坐下来,像是一个幸福团圆饭。
苗德光吃了几口,说饱了,就到院子里看他的花草。
“几个月没回来,在外面呆的咋样?”蔡文花问苗立凤。
“在咱市里给人家打工,不好不坏,也就那样。”
“有没有碰到合适的,你再找一个?你才四十啊!”
“找什么找,人家一打听,谁还敢要我!”苗立凤大口啃着馒头,一脸平淡的说,“我自己过的挺好,还有,我不想在外面呆了,我想回家,和立国一块,拆庙建厂!”
“好啊姐!有你在家撑着,这事儿就好办了,不过,像你这样硬着来可不行。”苗立国往立民碗里夹块肉,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这不是震震他们么。哎,蔡永强那边松口没?”
“还没呢,这事得慢慢磨,软着来。”
“我看这全村啊,没他娘的一个好东西,还有那个金业,天天嘿嘿哈哈的二流子样儿,虽然你跟他有那层关系,但也别忘了,他跟蔡永强可是连襟儿。”
“我知道呢姐,之前是没个靠头,金业嘛,人不算靠谱,但,也毕竟是...”苗立国顿了一下话口,歪头看看她娘,剩下的几个字没说,“...这不你现在回来了么,哎,姐,真不打算再出去了?”
“咋着?我住娘家你还嫌弃我了不成?”
“说啥呢姐,我求着你还来不及呢!我不在家,咱爹娘也年纪大了,立民又...”苗立国说着,看看立民,又往他碗里夹筷子菜,“我是说,你不再寻摸着成个家了?”
“将才娘不是问过了么,还成什么成,我就是这样的硬命,成不了家,生不了娃。刚好,拿这硬劲儿跟那帮下三滥的杠上了。”苗立凤说着,牙咬的嘎嘣响,“就这么定了,在家呆两天我就回去,把那边的事儿了一下,收拾东西回娘家!”
“好!那咱姐弟俩就把这事好好的干成了!”苗立国激动的说,晃荡着他那只空空的袖管儿。
蔡文花不抬头,不说话,只坐着静静吃饭。她知道,孩子们大了,这些事儿她都管不了。如果没有早年的那些破事,如果苗德光能正正常常的跟她生孩子,那这一家也能像别人一样,正经过日子,今天也是个和谐的团圆饭。可是,那些事就的的确确的存在着,日子就是过的这么拧巴,话都说不畅快,处处都是禁区。她觉得对不起孩子们,她想让孩子们把那些陈年往事都忘掉,可是,连她自己也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