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蔡庙村不像往常一样被鸡叫醒,而是在苗傻子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中惊醒。惊出一身冷汗的蔡庙人,披了衣服,踢拉着鞋,打开屋门,走进到晨雾里,摸黑寻着这叫声的源头。
傻子苗利民发疯似的在院子里转圈,喊着:血!血!血!
蔡文花忙慌跑出来,一把拉住傻儿子。
“立民,你说啥?!”
“血!血!血!”傻子张大着嘴,瞪圆着眼,用手死死的指着自家门楼。
雾气里,蔡文花见自家大门半开着,门外隐约吊着一个什么东西。她正壮起胆走去探探究竟,电话叮铃铃的响起来。
蔡文花拖着傻儿子进了屋,苗德光老汉正坐在电话机旁,却并不抬手去接。
“是立国。”老汉说,“外面咋了?”
蔡文花抓起电话,像是抓住唯一的依靠。
“娘,金业跟我说过了。你们仨别出门,我一会就到家。”
她还不明白咋回事,也不用明白咋回事,有大儿子立国在,他就安心。立国话少,但字字铿锵,砸到地上就是一个坑。老伴苗德光顶不起事儿,傻儿子立民净闹事儿,这些年来,也就指望着立国撑着这个家。
雾渐渐淡了,蔡庙人都围了过来。
“谁家的坏种,做这么下三滥的事儿!”
“咱蔡庙啥时候出这样的人,欺负人也不带这样的!”
“咱立民兄弟要是吓出个三长两短,这个坏怂非得天打五雷轰!”
“这一定是有人打击报复,这招实在不要脸!”
大伙在门楼前远远的看着,大声议论着,说给屋里的人听,却谁也不敢走到院里看看这娘仨。
立国从镇上开车赶了回来,后脚儿跟来了一辆乌拉乌拉的警车。这时候雾渐渐散尽了,门楼上挂着的东西像火一样冲进苗立国的眼睛,烧着他的心。
苗家门楼是苗立国年前翻修的,瓷砖贴的金澄澄,在太阳底下晃着眼。门楼正中的铁钩子上系了一根麻绳,麻绳上栓了一个草人,这草人穿着白衣白鞋,浇了一身的红油漆,那油漆顺脸而下,流了一地,比血还艳。红白相间的草人顶了一只唱戏的绿帽子,帽子的两条飘带在晨风中晃悠着。
眼前这景象,在阳光下还那么瘆人,更别说苗傻子摸黑在雾气里见到了是有多恐怖了。苗立国强忍住愤怒,冷静的看着眼前的这副景象,也看着围观的蔡庙人。人们在苗立国那刀子一样的眼神中读到一声声的质问,他们想避开着眼神又不敢低头,想抽身这麻烦却又不敢转身。只能迎着苗立国目光的扫射,像是要对过去这些年算一个总账。
警察拍完照,记录完现场,让苗立国签了字,开上警车乌拉乌拉又走了。
苗立国走向那个草人,他一只袖子空空的晃荡着,伸出另一只手揪了一把,只拽下一个脚。众人上来帮忙,苗立国回头甩出一个眼神,像是洒出一排飞镖,把所有人定出了。他转过身,说道:
“感谢父老乡亲,感谢这些年来各位对我苗立国,对我们苗家的恩。这种下三滥的事儿,只有下三滥的人能做出来,我也不会去跟下三滥较劲,我只想告诉大伙,这庙,我是一定要拆,这厂,我是一定要建!我苗立国说过的话,就像黄河水,流不回来了。拆了庙建了厂,也有大家的好处,希望各位能多支持!今天的事就到这里,剩下的就让我自己来处理。谢谢大伙了,都散了吧!”
说完,苗立国用哪只完好的手掏出打火机,点着了草人,熊熊大火中,迈进了自家大门。
蔡文花一直在窗户跟儿前听着,见儿子进来,忙出屋门迎了。
“没事吧娘,爹和立民都在吧?”
“没事,都好着呢。立民早晨那会儿吓着了,这会在那看电视吃东西没事了。”
门前挂着的绿帽假人噼里啪啦烧着,烟气随风飘进蔡庙每一家的院墙。
蔡永强去县里开了几天的会,正事没听进去多少,酒倒是喝了一肚子。前一天开完会喝大了酒,早上接到了金业的电话才忙忙慌慌的跑回来。永强回来的时候,假人都烧的差不多了,他一个人站在苗立国门前,远远的看着,脸上浮出一丝冷笑。
见苗家大门紧闭着,草人掉到地上,还在烧,蔡永强先回了自己家。进门,老爹蔡仁贵正堂屋里吧嗒烟。
“回来了?”蔡仁贵斜楞着眼问。
“嗯。”
“知道吧?”
“知道。”
“他拆得了么?”
“拆不了!”
“好!挣了几个臭钱,还把他给能上天了!”
“爷俩说啥呢,跟土匪对暗号一样。”王三巧端了一碗面,送到儿子跟前,“还没吃吧,开这么些天会,说啥呢?”
“还能说啥,开发呗,现在到处都开发,说咱这要规划什么风景区。”蔡永强说着,一口一个荷包蛋。
“永强哥回来了么?”金业在门口喊着,大步往屋里走。
“来来,我正好下了面条,你也在这吃一碗。”三巧招呼着金业。
“您看我这姑爷看丈人,光空手来吃了。”金业嘻哈着上去给老丈人蔡仁贵敬烟,蔡老头白了他一眼,说:“有。”
金业坐下来吸溜着面条说,永强哥,立国家的事你知道了吧。
“知道知道,早上回来晚了,看他家关着门就没进去。”
“这事儿太缺德了,得查啊!”
“查,一定查!”蔡永强说着,往嘴里丢了一大瓣蒜。
老岳丈蔡永强喝了一口茶,茶碗重重的往桌上一砸,说道:
“我说姑爷,天天跟苗立国一块胡混,人家大院子盖的亮堂堂,门楼修的金光光,你那几间破屋子啥时候翻盖啊。”
老丈人揶揄的金业吃面条也不敢吸溜出声了,蔡小青从外面风一样的跑了进来,上来就给金业脑袋上来了一巴掌。
“你这挨千刀的,腿长是吧,做完早饭就找不着你人影了,我拖拉个孩子做出饭来还得满大街找你吃。算了,你自己过吧,我正好来了娘家就不回了,不跟你这逛鬼回去过那烂日子。”
“吵啥呢,不怕人家笑话。当初是谁非哭着喊着要跟他的,一家人都拦不住。别在这瞎叨叨,吃完赶紧回去,该干啥干啥。”永强吃完搁下碗,训道。
金业喝光了碗里最后一点汤,抹抹嘴,抱起孩子,拉着小青,跟老岳丈道了别,嘿嘿的笑着走出蔡家门院。
苗立国走过去拍拍苗利民的肩膀,傻子呆呆的回过头说:“哥,血!”
说话时,苗利民已经没有了早上那种惊恐,像是在对他的哥陈述一个他所不知道的事实。苗立国摸着弟弟的头发说:“立民,那不是血,是油漆。”
“油漆!油漆!”傻子嘿嘿的笑着,转过头看他的电视。
苗立国转过身子,阳光透过窗子刺痛了他的眼,涌出满眼的泪。他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浑身摸索着烟,那烟跟他捉迷藏似的见不到踪影,他的动作加快了,摸索中带着撕扯。蔡文花见儿子着急,忙慌替他找到烟,给他打火点上。苗立国深吸了几口烟,背对着太阳,坐到椅子上。光线里,他是一个剪影,一个残缺的、冒烟的机器。
一家四口在烟雾里坐着,三人静默着没有声响,只有立民一边看电视一边笑着闹着,也许只有他是幸福的人。其他三人,此刻所想的大概都一样:一个一辈子没能耐的爹,一个早年无尽风流老来安守本分的娘,一个克夫的大女儿,一个身残志坚的二儿子,一个屁事不懂、傻里傻气的小儿子......这蔡庙独门独户的苗家......这一家四口刚见起色的日子......
“立国,这庙,要不然咱就不拆了,蔡家人把庙看的比命还重哩。”德光老汉摸着脑袋,抬眼瞅着苗立国说,“你在镇上的砂石厂刚见起色,可不能这么折腾。”
“爹,您知道,我不是为弄什么砂石厂,我就是要拆这个庙!”
“你的心思爹知道,可咱苗家禁不起这个折腾啊。”苗德光说话气虚着,像是早没了七分命。
“爹、娘,以前咱苗家啥都怕,现在有我苗立国,以后咱要在这蔡庙村站起来!”
“早上外面人说话我都听见了,事儿也看见了,都怪我,怪爹没能耐啊。”老汉说着,双手抱着头,呜呜哭着。
蔡文花捻着手里的佛珠,嘴里念叨个不停。
“我不光要拆庙,还要给我兄弟盖一栋大洋楼,给立民娶个好老婆!”
听到大哥要给自己娶老婆,傻子立民转过身来嘿嘿笑着:“媳妇儿,娶媳妇儿!”
苗立国丢了烟,起身走到院里子,阳光照的苗家门楼金灿灿的,门楼下,那个草人烧的没了骨架,那顶帽子化成了灰,却在灰里还隐约显耀着它曾经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