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跑了多久,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立在前面,红裤白衣,头发很长,低头迎面走来,似乎是一个女人。手提一杆灯笼,灯笼里惨白的光,只照亮女人。而周围的一切,哪怕离灯笼只有半寸远,也是黑蒙蒙的一团,远远看去,女人和灯笼融为一体,一齐发出惨白的光。极其诡异可怖。那女人隐隐带着哭腔,“路归路,桥归桥,阴魂上路,阳人让道……”秦超背脊一阵发凉,“青凤说过的,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管,不要停。”秦超硬着头皮,径直迎着跑上去,临近女人,秦超已感受到那渗人的阴寒。秦超闭起眼睛。他知道,自己已经撞在女鬼身上……一切都没有发生,女鬼就如空气一般,秦超睁开眼睛,提灯笼的女鬼已在身后,秦超不敢回头,仍然向前飞奔,“路归路,桥归桥,阴魂上路,阳人让道……,声音已远。
“青凤,你怎么样了?”秦超在心里默念着,“千万不能出事。”前方已灯火通明。
“终于到清河镇了。”秦超松口气,看着前面的灯光。心里轻松了许多。石桥的栏杆上,整齐的挂着两排灯笼,红得耀眼,桥身和周遭的一切被映成幽幽的红色。石桥连接的城门大开,城门上同样挂着大红色的灯笼,整个城内也是通明的红色,城门外面似乎有飘动的人影。
“这是哪里?”秦超已经意识到这里并不是清河镇,这个时候的清河镇,人们早已睡去,不可能有这么多灯火。离桥越来越近,秦超不禁冷汗淋漓。他放慢了脚步,但并没有停。“幻觉,又是幻觉。”秦超想着,毫不犹豫的朝灯火通明的城市跑去。
城里的确很热闹。砖木结构的房屋鳞次栉比,多数的门上都有精细的雕花,每家每户都挂了大而红的灯笼,有的甚至在灯笼上别出心裁的贴了倒福;街道很整洁,被打扫得一尘不染,路面上,台阶上,都被灯笼映成亮红色。来来往往的行人,无论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都统一着装成红色,红色的衣服,红色的裤子,红色的鞋子,甚至连穿梭于人群中的车马,也被套上了红色的绸缎和鞍辔。乍眼一看,已经分不出高下贫贱,每个人的脸上都有微微的笑容,一派繁荣而祥和的景象。任何人置身其中,都似身在桃园,但秦超的感觉却是羊入狼群,身陷囹圄。他发觉这些人都有一个共通的特点:他们的笑容僵硬、呆板,就像即将步入大限之期的病人被化过妆,鲜红的脸上显出病态的苍白色。秦超的头皮一阵发麻。“不听,不管,不回头。”秦超低着头一路小跑,心里默念着青凤的话。对他来说,青凤的话就是他救命的稻草。然而,他却陡然停下来!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阿梦。
梦里多少次的相逢,盼一回眸而不可得。
“阿梦!”秦超情不自禁,竟然忍不住忘情呼唤。
情势猛然间逆转!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定格!所有人都停下来,一齐望着他。阿梦也望着他。
这并不是阿梦!阿梦年轻,美丽,温情而善良,不施粉黛,永远都是谜一样的纯白色。就算嗔怒也掩不住身体里那一份清纯的风雅。而眼前的“阿梦”却是浓妆艳抹,或许曾今有几分姿色,几分迷人,甚至连气质跟阿梦也有七分相似。但,她已不再年轻。就算化过妆,擦过粉,仍掩不住眼角的鱼尾纹。贴身的旗袍,将她的身材衬托得突兀有致,一把青花纸伞,做工很精巧,边角镶了翠红的花边,立在她的手上。她看上去很愤怒——一种从骨子里延伸出来的怨毒。
路上的“人”已经让开道,“阿梦”已迎着秦超走来。
“你不要过来……”秦超往后退,忍不住想转身就跑。然而,撑伞的女鬼却如纸片一样飞了起来。
“救命!”秦超转过头,不顾一切的飞奔。他感觉自己已经跑得很快,比任何时候都快,突然他撞到一个人身上,那个人已不再是空气,巨大的反冲力量将秦超撞了一个踉跄,秦超把持不住,仰面倒在地上。是女鬼。秦超爬起来,转身想跑,忽然发现一个四五岁的小孩贴在自己的肩膀上,已经撩开衣服,张嘴吮吸自己的伤口,秦超清楚的听到小孩喉咙里吞咽的咕咕声。他竟然在吮吸自己的血。秦超发疯似地使劲全力想推开小孩,但小孩就像生了根一样,长在秦超的肩膀上。
一只苍白的手,在秦超眼前轻轻一拂,很轻,也很慢,柔若无力,秦超觉得肩膀陡然一松,小孩已被女鬼拂得掉在地上。
“小鬼,毛还没长齐,就跟老娘抢男人!”女鬼愤怒的脸上又下了一层寒霜,当眼睛落在秦超的脸上,立马又换成笑容,“不怕,姐姐疼你,有姐姐在,没人敢欺负你!”。
小孩掉在地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公孙香,连小孩都欺负,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一个肥硕壮实的男人,就如一尊铁塔。嘴角似乎还挂着点点腥红的血丝,“儿子,起来。”
“能活活让自己的儿子饿死,你也算是有本事的男人,我公孙香一介女流,没心情和你们抢米抢粮,但谁要跟我抢男人,我就要他魂消魄散!”
“生前受人凌辱,死后却不知自爱!”“铁塔”抡起胳膊,冲过来,一眨眼就到跟前。公孙香嘴角的笑容褪去,吸口气,只轻轻一吹,“铁塔”看似两百多斤重的身躯就如纸片一样飞出城外。小孩满脸惊惶,撒腿朝城外跑去。
“别跑那么快,娘亲送你一程。”公孙香说着,又轻轻一吹。小孩本来已经跑得极快,此时就像电触一般,僵在原地,片刻又兀自旋转起来,如被点燃的鞭炮,直冲向天,消失在蒙蒙的夜空中。秦超看着天空,就像一层厚重严实的幔,层层叠叠。周围的鬼魂,似乎都非常惧怕公孙香,瑟瑟的站在一边,有的低下头,有的则慢慢的退开。
“这么水灵的相公,真不容易,跟我回去罢。”
“你,你,要做什么?”秦超早已吓得六神无主,“不要害我。”
“我疼你都来不及,怎么会害你?”公孙香说着,好像听到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又笑了起来。
“你跑这么快,是去相情人么?”
“不,不,不是。”
“不是相情人,那就跟我回去,我给你相一个。”
“不,我不要跟你回去。”秦超往后退着,似乎是想跑。
公孙香伸出手,搭在秦超的肩上,顿时,一股暖意流遍全身,秦超一下子觉得很累。眼皮很沉重,似乎马上要睡着。
青凤飞在天空,四处寻找。它早已摆脱了狼群,虽然它有尖钩一样的利嘴,有钢锥一般的利爪,在与狼的搏斗中屡次身处险境,凭着身形的灵活最终化险为夷,但它毕竟是一只鸟,身上已经伤痕累累。它已经很疲倦,很想在一处幽静的地方停下来,美美的睡上一觉。但它放心不下秦超。“到处都没有,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被狼吃了,尸首也找不到,一定是被困在鬼城了,看来得去一次鬼城,傻子!蠢货!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公孙香牵着秦超的手,路上许多鬼魂,再也没有一只上前打扰他们,秦超跟在公孙香身后,木然的走着。他的眼睛变得茫然。公孙香很满意,她觉得今天有意外的收获。
她恨秦永天,更恨云山里的那头人猿,但阴阳相隔的宿怨,她想报仇也不得不望而却步,生前她饱受非人的折磨,导致她萌生一种病态的认知:人,是没有人性的。死后她不想投胎,日复一日,怨气冲天。她变得暴戾,残酷。她觉得人和畜生没有区别,都是一丘之貉。但何沁瑶除外,因为何沁瑶是她的女儿。她觉得亏欠女儿太多太多。
何沁瑶已经来了。
“娘,放了他吧。”何沁瑶看着失神的秦超,一脸的心疼。
“沁瑶,你怎么上来了?”公孙香看着女儿,又看看秦超,“你认识他?”
“是的,娘,他是好人,求您放了他吧。”
“沁瑶,你不会看上他了吧?”
“我没有,我已经听您的吩咐,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情,这次,您听我的,放了他,好吗?”
“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你的意思是我叫你做错了?”公孙香脸上开始愤怒,但愤怒中也又饱含了浓浓的关爱。
“娘,秦永天已经死了,您也如愿了,再不必多造杀孽,多造罪孽了。”
“啪”,一声脆响,何沁瑶被公孙香一耳光扇在脸上,“我造罪孽?他们都该死!该死!”
“娘,您要是不听我的,放了这位公子,我就永世不去投胎,永世游荡在阴司受苦!我的生命是您给的,但我也是您害死的!”
“你!”公孙香终于忍不住,呜呜的哭了起来,前尘往事如烟,一幕幕重现在眼前。“好女儿,娘答应你,娘答应你!”
她本也是个苦命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