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离魂曲
然而,比此更意外的却是,当静看到远以身伺向了猛兽,她嘶叫着也转身往兽群中飞扑了进去。
她把远紧紧地抱住,就像当初紧紧地抱住那只小灵羊的角一样。
她不能再让同样的缺憾发生到生命中去。她冷泪涟涟。像一只灵羊望着远。
“要死也要和你死到一起。”
她在哀泣。
远的眼晴湿润了。
他相信这是他迄今为止遇到的最感人也最残酷的童话。
在这个童话中,彼此都想拯救彼此,但谁也不愿让对方成了为对方牺牲的那个力量。
兽狼震憾了。
它们的性情当中传出了微弱的镇静。
它们在观望这幕童话。
或者说,它们正环绕在一旁,哮喘着,正在分配下口的位置。
梧桐林里的落叶有些稀疏。并不情愿地代表着葵花岭秋天的一小片诗意。这里的梧桐比起圣林里面的梧桐也稀疏了不少。从这个角度看,葵峰已经不见了。倒是可以看到另一座高峰:离峰。
一道相思风,两行离人泪。
戚戚离峰,让远和静在刚刚开始品尝爱情的时候,便触击到了爱情当中最痛苦的部位。
这对被金色梧桐林显化的恋人,每一个的体验都像是生与死的体验。他们在针尖上舞蹈,同时在刀口噬血。
爱情的命运周期或许太长,所以,它缩小了那个缓慢前行的进度,而在时间之外,将最激烈最生动最绚烂也最神圣的力量最集中地演示了出来。
这是一次最全息最生命也最古老的爱情宇宙的大爆炸。
从此以后,爱情的时间角色将被他们缓慢地规定。
他们真地要斜望着离峰完成最后的爱之殤曲吗?
人类数百万年的经验似乎在告诉每一个陷入爱情的生动场面当中的人,无论这是不是爱情最后的殤曲,但就是从这一刻起,爱诞生了。
对于静和远而言,这终结恰好就是开始。
不过,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救渡。
这是在用爱情来诠释命运的时候,不小心又将遭到的意外。
因为,在命运的离眼里,爱情同样要遭受命运的规定。
任何一种离死的方式都必须伴随着那缥缈的神性。否则,死亡将讨不到意义。
也就是说,这群狼兽在为这对离人谱写爱之殤曲的时候,高高在上的金甲天神并不满意这个悲伤的结束。
或许对他来说,让金殿神射命着他佩带过的金箭和爱情一道谢幕,并不是他伏望九原的姿势。
让一群狼兽轻易就出现到梧桐林里,这不符合金殿数万年的神史。
作为神,他理应对一切不可能都作好准备。
于是,这一次,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正当微显镇静的狼兽往静和远的梦心当中靠近的时候,梧桐林里突然响起了悲伤的音曲。
那是令梧桐萧瑟的悲歌。
像风穿过芦苇一样,穿过了每一个在场者的灵腑。
那音声悲切的足以让所有活着的东西流泪。
那是离魂曲。
隐在金殿数万年都没有发响过的离魂曲。
离离离远人,最是离魂曲。
它最大的力量就是瞬间就让生命者放弃了活着的力量。
远抱着静开始在这股消魂泯魄的神曲当中流着泪陷入沉睡。他们需要通过艺术来表达的所有死难的感受在这部音曲当中都表达出来了。它甚至表达出来了远和静尚没有表达的东西,比如爱的神性。
对他们来说,这离魂曲,宛然就是安魂曲。
不过,对活着的东西来说,这股神曲无一例外地向它们亲切地照面了。
梧桐叶一片接一片地飘落,像眼泪砸进了大地。
而对兽狼们来说,它们竟然放下了上手的冲动。纷纷卧到风凄的梧桐落叶中睡去了。相比与它们正疯狂噬夺的这个美梦。这支离魂曲好像能够让它们入梦。
远和静绝对没有想到,梧桐林里突然传来的这支悲歌殤曲,竟然就是上古传说当中的兽梦曲。
悲落天星,令兽入梦。
据说,为了阻止梦兽撕破梦境冲进梦原食梦,金神便让灵使编织出这支离魂曲。让无梦的灵兽入梦。
梦兽一旦沉睡,就会安静地如个婴儿一样。
远从一阵萧惨的魂泣当中复苏了过来。似乎,在他的命星当中隐藏着一股必须复活的力量。
远收起金箭。叫醒了静。
遍地都是沉睡的梦兽。
远凝望着这股自带杀戮的力量。突然觉得它们是婴儿,而不是野兽。
这个力量再大,也抵消不了那萧凄当中不断重复死亡的力量。
他拭掉了静眼里的泪。拉着她往可遥望离峰的梧桐林里退去了。
他们不知道那支消魂泯魄的殤梦之曲,出自谁口,但知道那是从金殿里面传出来的最迷人的音乐。
这种音乐只有在离死亡最近的时候才会来到。
他们渐渐地离开了梧桐林,也离开了葵宫,金殿和葵岭。
再下就是玄石隐壑的离谷。
再近就是缥缈入云的离峰。
2.归
虞像只受伤的小鸟躲在棘泉水泽下沉的黄昏当中。那些灵羊仿佛能够读出她的眼神。纷纷仰起头颅,望着她,就如葵峰上的朝客望着绕峰环行的日月。虞不动,它们不动。虞动了,它们还是不动。怪不得叫它们灵羊呢,原来它们能看懂人的心。
虞笑笑。她从棘泉边立起身。影子斜斜地拉进泉水聚起的湖泊当中,如暮风中起伏的苇枝,摇曳着古老的忧伤。
她走到灵羊身边。挨个抚摸它们的角枝。像是在用奇异的心思破散匿于云顶当中的那些迷雾。灵羊角上停着什么?停着远,停着静,停着她。
怪不得静会因为一只小灵羊都快把自己的眼泪熬干了呢。这些水泽间漫游的灵生,原来能捕获到人的忧伤。有时候,语言其实是个障碍,面对面凝视对方,更能照见彼此的心扉。一颗心竟然能躲过重重障碍走进另一颗心。这本身就是一个神奇的灵魂故事,不过,更神奇的还不在这里,更神奇的是别开之后,那种没有尽头的思念,才真正开始撞击沉寂的心灵。静就是在小灵羊离开之后,灵魂都快被思念撞碎了。
她本不该忧伤的。棘原原朵上最蛮辣的荆棘花怎么可能属于忧伤呢?
可忧伤就是从她和远带起小灵羊往龙谷献祭的过程中发生了。
虽然远竭力怀着安静照护着她。但她能嗅觉到这个年青猎人其实并不安静的内心。
他的沉默多数时候都像是伪装的。正因为这样,她才要成全出自己一路上的歌声和笑声。她所有的声音都是要让他听的。
他越冷静,那声音就越是能漫过他滚烫的心。
她要一只荆棘鸟,只是为了点燃他准备爆发的青春。
其实,如果远真的像棘原上年轻的猎人们一样也守进荆棘林,等候天空中飞来的荆棘鸟,她对远的思念也可能不会像现在一般。
她需要的远,其实是隐进荆棘林中,依旧无视于她一路上流淌的喧喧笑声。而只露出一个背景,听她说,让她看。那才是走进龙谷和走出龙谷的原原本本的远自己。
只有这样,她才能确认远的内心依旧如龙谷沟流淌的微风那般,是属于她的。
准确来说,她需要的荆棘鸟并不是真正的荆棘鸟,而是远自己。
远才是她要要的荆棘鸟。
灵羊们见她又露出了难得的笑声,纷纷下到水泽间饮水去了。
其实,她本属于笑声。
笑声难得,她能笑,就说明她能找到更美的笑声。
日暮间,她扏着羊鞭领着灵羊们回家了。
与其说她领着灵羊回家,不如说灵羊们送她回家。
在路上,她想为灵羊们唱歌。
不过,唱了一半的歌声却落住了。
她看到远在前方。
她的心跳加快了。整个人宛然窒息了。
她想飞过去,但脚却像长进了地里。
她想抱抱他,亲他,把眼泪给他,可她却像一只荆棘鸟隐进树里。那一刻,她感觉自己消失了。
泪像雨一样落了下来。
让泪水淹没她。永久的淹没她。
她渴望自己经历一场洪荒,把所有属于生命的东西都化演到洪荒当中。
让日月逆行,让时间退回。
泪水怎么偏偏就控制不住呢?
她都快用牙尖咬破自己的舌尖了。
她真渴望这就是宇宙洪荒,而她正把每一滴泪伤都像风一样散进无人的沙滩。
灵羊们都朝着远站立的地方去了。
而她则如一颗被丢失的神话遗落在了棘原的中心。
她心潮澎湃,但却冷寂如冰。
她思念如火,但却面若寒霜。
时间静止了,她开始消失了。
红红的暮光照射着她。就如葵岭顶上越来越显赫的暮峰。她想把自己隐进光里,从而在让远看到的那个瞬间,此后就永远都不让他看到她。
他该如何面对她呢?
远能看到她眼窝里面的泪光。暮风散起了她的发丝。就像梧桐林里最先飘过的风。
她怎么突然这么忧伤?
原来她已经陷入了忧伤。
静站在远的身边。
她已经从地平线上飞了过去。
她紧紧地抱住她。
什么也没有说。
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紧紧地抱着她。
眼泪如秋雨滂肆。
虞终于哭出了声来。
肆虐,恣肆。
宛然宇宙洪荒。
静和虞紧紧地抱在一起。
什么也没有说。
什么也说不出来。
远领着灵羊远去了。
荆棘原上只留下静和虞在肆虐地哭泣。
这是一种天文。
是两颗只能用眼泪撞到一起的星星。
她们不是存在之花,而是让予存在的幽古之音。
念天地之幽幽,独怆然而涕下。
天道幽冥,泪雨滂沱。
天雨窕窕空中落,泪古愁怅化为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