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送与等
虞一直站在荆棘墙边等着。
她在等谁?
静?
还是远?
在等的那个瞬间她自己也不清楚了。
她在棘墙边等了很久了。
但真正的等,只是一个瞬间。
棘墙是所有棘原人离开棘原的境边。
当然,也就是离人回到棘原的灰色长廊和白色大门。
灰的是棘。白的是荆。
他们离开棘原的时候,她没有送。
她只是和静在灵羊圈边相视,叮嘱,婉尔一笑,然后拥抱,静吆着灵羊走了,将赶近远的时候,蓦然回眸,好像一只心爱的灵羊落到了圈里,接着挥手,然后,呵着灵羊近到远的身边去了。
静挥手的时候,她并没有挥手。
因为,她怕她挥手的时候,远也会从前方挥起手来。
而当远和静都在前方同时向她挥手致别的时候,她就会感觉到她正在把他们俩个送到一起。
他们俩个人同时在向她一个人告别。
她没有挥手,最大可能地保持着她只是在和静作出短暂的别离。
而不是与远的分别。
或者说,只要远不挥手,她就能与远形成沉默的告别。
那里会安插进心灵。
寂静的告别,才是属灵的不舍。
远果然没有向她挥手。
远甚至没有回头。在电光火石的别境当中,他显得有些冷酷。
不过,远越冷漠,她就越相信,此刻,他内心如火。
这才是不要送别的送别。
用一种独特的反常,将一种心情穿过心灵直接送达。
这是心灵之别!
用心灵作别,便是要带上心灵一同前往。
他们走的时候,她没有往荆棘墙边送他。
他来的时候,她一定要去接他。
如果说等真是一个瞬间,那么这个瞬间只能属于他!
据盘的盘算,远和静最迟会在迟后三天从葵岭回到棘原。葵宫一日,金殿顶多也再留上一日,最迟迟后三日,就会和他们一样往棘原回去。远步履骄健。静又没有灵羊的羁绊,走起来,快着呢。说不定两日后,就到了。
于是,虞在盘和寻和常领着灵羊回来后的第二天就到荆棘墙边等上了。
静不在。
虞自然要替她看护着灵羊。
她把回到荆棘原的灵羊也带到荆棘墙边一同等待。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至到第六天,她都没有等到远和静。
他们在荆棘墙边出现得越慢。她就越是感觉到有股离逝。
奇怪的是,如果那个瞬间,她是在等远。而这么漫长的等待,她则是在等待静。
静出现得越快,远就越有可能被她等到。
常和寻,都知道虞在荆棘墙边等待。
但他们都不知道,虞在等远。
在他们心中,虞还只是静灵羊群的临时领护者。
与其说是她在荆棘墙边等静,不如说要把她领到手里的灵羊往静手里安然地交付出去。
从葵岭回来的路上,那群躲过牲祭的灵羊似乎格外热闹。劫后余生,哪只不快呢?还没有走出葵花岭,就东一只西一只地撒欢子奔走了。害得他们俩,左追一只,右追一只,直累得浑身得汗。心想,就是猎匹兽,也没有这么闹心。好不容易把羊带回棘原,放进灵羊圈里,那个轻松呀,何止是心头一块石头落下了,而是把顶到心里面的八十一块石头放下了。就是进了灵羊圈,那伙灵生还蹦蹦乱跳着,像是在贺生。小小的灵羊圈似乎已经装不下它们。到底是上过梧桐林,入过金殿的,而且还饮过圣湖之水呢,那气闹的阵势,就连赶出灵羊屋的虞,都差点收揽不住它们了。这羊怎么就这么兴奋咧!?所以,这两个寻思,只有静才能安得下灵羊。她懂羊性,又会羊哨,还会甩羊鞭子,要和灵羊交流说话,怕是虞也没有这个本领。他们身筋健壮着带羊尚且这样。估计,体样弱娇的虞也没有好果子吃。所以,等静回来,交了灵羊,好往棘林、猎场去逃玩,看来也是虞的心想。谁不知道,她现在已经是一个不受羁束的灵气逼人的妖蛮女呢。看到虞伙着灵羊在棘墙边徘徊,常和寻都确信:
“她只是跟着这群灵羊在等静。”
这个理解使他们同时把远的存在淡化了。
他们甚至没有想到虞的等待中远也是被等待着的一部分。
他们更想不到远何止是被等待着的一部分,简直就是等待本身。
猎人们练习出了捕猎的哲学。但惟独还缺猎心的艺术。
在此意义上,他们还及不上虞的细致呢。
虞对于他们,就如他们面对九天神鹿。在她身上流淌着一股活泼但却隐秘的力量。容易接近,但要走进她的心里很难。
当第七天,静和远还没有在棘墙边出现的时候,常和寻就疑惑了,接着盘也疑惑了,接着整个荆棘原都疑惑了。
由虞发起的一个人的等待,竟然变成了所有棘原人的等待。
“他们怎么还没有回来?难道金殿出什么事了?”
远和静已经被整个荆棘原表达成了“他们”。
甚至不用时间去塑造,远和静就已经被认知到一起了。
当所有的荆棘人都在等“他们”的时候,虞终于离开棘墙把灵羊领到荆棘林中去了。
她不再等“他们”了。
因为她要等的根本就不是他-们。
2.死亡练习
这可能是金箭上面沾过的最多的血。
也是远自学射以后最为惊心动魄的实践。
他以前把猎人的生活理解为死亡练习。
这个理解的精神发力点就在于射猎与灵魂搭上了联系。这不是一种生存手段,而是一个生活世界,甚至是一种不朽的事业。
作为猎人,他还没有从现实猎境中迈入用心灵往整个九原叱诧的漫游主义高度。
因为,让飞出去的箭,回来,仅仅是他尚处于理解当中的哲学。
而现在,这个哲学却被金箭携带着在整个梧桐林里漫游和飞射。
金箭早早写意出来了,尚需锤炼,才能克服到的死亡哲学。
这个哲学之所以一旦诞生就只能往极致中爆发,因为,它只能从绝境当中发生出来。
这个绝境的动态描述就是:他和静正被数以万计的狼兽追击。他们随时会被吞噬,且留不下一根骨头。
这个绝境的静态描述就是:他手里只剩下一根箭!
他只能用一根金箭为静射开一条道路。
梧桐林里溅满了血。
兽狼嗅着血不断在提升自己的血性。
这还不仅仅是生与死的搏击。
而是非生即死的颤栗。
是命运的绝处。
静已经没有时间来领会何谓绝望。
在她眼里只有一对血光当中反复突破极限的灵羊角。
如果不是她故意隐蔽起来考验远。梧桐林里能招来如此庞大规模的狼兽吗?
现在,不是自疚自悔自恨的时刻。
现在属于被处境突然催生的哲学,和未经武装和润色就要拿起来的运用。
其实,她是否像只荆棘鸟躲进梧桐林里隐蔽,狼兽都能探寻到他们的足迹。
因为它们不是一般的狼兽,而是从梦原之边行越而来的梦兽。
吞下身体只是为了更能有效地吞下灵魂。
吞下灵魂其实是为了褫夺那颗被灵魂的细囊包裹起来的梦心。
吞下梦心,也旨在夺下那个梦心当中开始孵卵的美梦。
对它们来说,梦的未来性越强烈,就是越是能够震撼兽心的美梦。
哪种梦的未来性最强烈?
当然是:改变世界之梦!
这简直是一个令人苦笑的讽喻。
梦兽噬身,志在夺梦。它们刨开梦心取走落梦人座入梦心当中的梦,然后,把幼弱的梦子当成自己的孩子育养起来,至到这个梦兑现为实体,从而成就它们食梦者的残酷本质。
这个过程,将兽性显露无疑的同时,也把它们对梦的本质性领悟极端高超地显赫出来。
夺梦的本能竟然最大化地促成了它们释梦的艺术。
而这一切的一切,就在于它们无力做梦。
夺过会梦人梦心当中育种的大梦,然后,拿到自己身边养育出来,宛然,这个梦就成了它们自己的梦。
它们像育养婴儿一样育梦,梦熟之后耐性而缓慢地分享着梦的美味。宛然一个老人在绚丽的黄昏品味着自己恬甜的往事。它们宛然享受着自己劳动得来的果实,因此心安理得。而同时吞食着的由于并不是自己灵魂的骨血,所以它们没有丝毫的性理障碍。
世间洪水猛兽,铸成大恶,而最恶者也无过于这群盘伏到梦境边缘的梦兽。
它们的可恶就在于还能够褫夺灵魂。
世间有数不清的可怕之事,但最可怕的事情又是什么呢?
死,而无觉!
梦兽的可怕就在于食梦之时令人无知无觉。
梦!
梦成了原罪者!
带到远身上的那个出洪之梦,成了这群梦兽伏进梦境边缘爆发兽性的绝对规定!
在这个罪体逻辑中,甚至,静已经成了奔逃到这个梧桐林里的最无辜的受害者。
葵宫一夜,便续上了这个恶梦。
这是远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远没有想到追噬他们的会是一群梦兽。
而兽却没有想到它们追噬的梦人却是个猎人。
这符合逻辑的同一性。
最强大的人梦心当中寄宿进了最强大的梦。
而最强大的梦却又引来了最强大的梦兽。
于是,最强大的人便要反击最强大的吞噬者。追捕与反击,最形象地刻画出猎人,尤其是处于荒原绝境当中的猎人。
进而,在这个逻辑世界的颠峰,导致了葵花岭从来都未经遇过的血腥风暴在金色的梧桐林里激烈地旋转。
世界之物处于最极致的较量当中,甚至没有任何变奏和意外。
然而,引发这个命运灾难的,却是微不足道且不可捉摸的一片梦羽。
这是否算是人与神显开的一幕悲剧式的玩笑?
世界力量的荒诞变体,以最大可能地正把这场遭遇,转换为生与死反复扯裂的激情与速度。
现在,惟一能够让人冷静并专注的就是闪电当中跳闪出来的爱。
远为了让静能够躲逃狼兽的追击,甚至决定去牺牲自己的生命。
他突然从激追他和静的兽狼群里反身扑去。
他重新从被猎捕的命运变奏中复归于猎人!
兽狼瞬间惊骇。
它们控制了惯性,同时改变了方向和速度。
这个梦心的居有者,此刻反而像一只要食夺它们梦心的梦兽。
这是个意外!
一个绝对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