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苌汐在暮龙床前坐下,想了想,轻声唤他。
“暮龙……暮龙……吃药了。”
……大概是伤后虚弱的缘故,他许久没有回应。
“暮龙?吃了药再睡。”
“暮龙……?”
暮龙突然不安地蹙起眉,睁开眼睛。
“嗯,苌汐?”他朦胧地看着她,“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不久。”
“唔……天天都这样麻烦你……”他下意识瞥向她的手腕,“今天又……”
苌汐知道他在纠结于她每天往药里滴血的行为,连忙伸手把药递上,不许他再说下去。
“白芪说,过几天就可以停药了,再说放一点血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可以自行恢复。”
暮龙接过药盅,伤口被牵扯依然带来阵阵疼痛,他懊恼地埋怨一句,面露难色。
“还是我来吧。”苌汐微笑着低声安慰,“是我疏忽了,别太在意,谁还没有受伤的时候啊。”
“可每次都要麻烦你……”
“能帮到暮龙我很高兴啊,所以也不会觉得麻烦。”苌汐细致地将药匙中的液体吹凉,再慢慢地喂给他,“你快点好起来,我就谢天谢地了。”
微苦的味道仍在齿间流连,暮龙低头,目光落在她的腰带上。
“苌汐。”
“嗯?”
“这个……你一直戴着?”他指了指金色腰带上镶嵌着的、温润的嫦曦玉。
苌汐笑道:“你送的,当然要带着。”
“呵呵……”
她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来:“对了,风千昨天和我说,你想洗头发可是不方便,我刚才已经烧水了,这就端过来。”
“风千说的?”
苌汐笑着点点头:“他说你只要长时间不清理头发就会很不舒服,可男人又做不好这些琐事,所以拜托我来帮你。”
“暮龙,风千对你的事情很关心呢。”
她收拾妥当,动作轻缓地开门离开,只留下暮龙一个人默默发呆。
……那日城郊一战,若非风千动用隐莲力量拼力相救,重伤之下无法自保的他,恐怕早已丧命于乱刀之下。
若说不感激,除非他根本无心。
这几日,风千什么也不说,却把什么都替他打理得当,即使有的无法亲历亲为,也要详细地嘱咐白芪或苌汐,包括许多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虽然一直卧床,却是心里清楚。
风千仿佛比他还了解他自己。
现在想想,似乎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只是隐入寻常细节,容易被人忽略。
到底是为了什么才造成他处处与风千针锋相对呢?他也这样问过自己。若是说争强好胜,那么川凌、辰潇、副长,每个人的造诣都比他要高深,为何单单要与风千长久争执?
他不禁迷茫。
犹记那一日,风千笑言:“我拥有了隐莲水的力量,从此你要胜我,将会更难。”
彼时他不甘地轻哼,心中却分外悲哀。他知道风千经历了多少难熬的夜晚,才克制住隐莲水带来的一阵阵强烈的杀戮的欲望,纵使每一次战斗的伤口都能以普通人十倍的速度恢复痊愈,然而在这过程中所耗的元气和承受的疼痛,怕是他人无法想象的。
无论如何,他只是凡人而非驭灵者,要得到与后者一样的能力,即使药剂再经过改进,其代价也是巨大的。
说没有副作用,都是骗人的。
“那个家伙……”他低语着,眉宇间隐有忧色。
或许,谁强谁弱,他所谓的执拗,从来就不重要。
不过一念之间。
……其实苌汐不是没有问过风千。
“虽然你们时常吵架,但是风千,你真的对暮龙很挂心啊。”
“我么?呵,我是怕他太糊涂做出什么麻烦事,不得已才帮他。”
“真的么?”
“不然呢?”风千看着她蓦然露出的微笑,有些疑惑,“你笑什么?”
苌汐笑道:“暮龙不会不知道你为他所作的事,你又何必遮遮掩掩不肯承认呢?”
风千注视她半晌,似有些无奈。
“我只是凭心做事。”
“你们原应该感情很好才是。”
“也许吧,然而……从某种程度上讲,暮龙只是个孩子。”风千如是道,“他看不清自己真正追求的是什么,却又浮躁地不肯承认,他通过一次一次与我的争执去发泄那些因年轻气盛而产生的不甘与气愤,而我能做的,就是配合。”
我纵容他的年少轻狂,只是为了他将来更好的成为自己所理想的模样,因为我相信他是可以的。
“苌汐,这些话,不要告诉他。”
苌汐点头,眸光灿然:“暮龙迟早会明白。”
“是啊,副长也说过,暮龙正在慢慢变得更好。”他悠然浅笑,“说起来,我是一直把他当作弟弟的。”
……苌汐遵守约定,并没有把谈话内容向暮龙半句,但她能从暮龙的眼中看出,他懂得风千的关心。
温热的水中隐隐泛着檀香的气息,她慢慢替暮龙梳洗着长发,纤长手指穿过柔软的发丝,温柔仔细。
“辛苦你了,苌汐。”
“哪里的话,举手之劳。”
“呵呵……你总是这么善解人意啊。”他笑着,“有你在,好像什么事情都不用担心一样,你都能做好。”
苌汐赧然:“是你们把我想得太好了而已。”
“可是说真的,你为我们付出了很多,我们都没有好好感谢你。”
“我不知道暮龙原来也会这么客气啊,我只是做了一些该做的事而已。”苌汐俯身,细致地为他擦干头发,“正因为你们从没有把我当作外人,所以,心存感激的应该是我。”
墨黑长发在她手中光滑如缎,暮龙不再开口,沉默地任由她取檀木梳子为自己认真梳理,复用发带束起,不再开口,夕阳透过窗棂映射进来,勾勒出他安静清秀的侧脸,一切都那么和谐而美好。
少年少女的身影唯美如画,无论何时看到,直让人心生温暖。
初夏将至,然而近来聆神众人的情绪似乎都不是很好。
事实上,自城郊之战后,聆神组大伤元气,几个高级队员各自费心忙碌,不要说相聚时间少了,即使见面也只是点头示意,连话也来不及多说,偶尔一起吃饭,气氛也比较压抑,半个时辰不到就都匆匆离去。
苌汐尽量把照顾伤员的工作多担一些,然而凭一人之力也很难改变现状……这道理她不是不懂,然而心里终是难免自责。
若不是谙影……
无论大家安慰她多少次,也终是难消心结,现在看来,她真的该下定决心做些什么才是了。
穿过回廊的时候,她心中还在转着种种复杂的念头,以至于信司站在面前都没有发觉。
“苌汐。”信司唤她,“要到哪里去?”
“总长!”她忙停下脚步,恭敬地行了一个武士之礼,“我只是正要回房间。”
“这样啊,那你有时间么,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嗯?”
“怎么了?”信司疑惑,“我说错什么了?”
“呃,没有。”
“那么……这就走吧。”
苌汐迟疑着点头。
“好。”
信司的书房。
信司几乎没有主动和她讲过话,一是因为队中事务缠身,二是因为……对于年长太多的信司来说,苌汐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
所以,当独自一人坐在信司对面的时候,苌汐还是免不了有些局促。
“来,请喝茶。”
“啊……总长太客气了。”
“不过这只是普通清茶,虽然也加了素瑾叶,却和你沏的味道大相径庭呢。”
“大概是技巧问题吧……总长喜欢的话,以后我会每天记得为您泡一次的……”
“呵呵,你天天已经很忙了,我怎么能因为这点小事让你费神呢?”
“不不……不是那样的……”
突然不知该如何接口,苌汐低头盯着面前的茶杯,一时沉默。
“其实你不必紧张,我的确很少与你交谈,不过这并不代表我找你就一定有什么严重的事情。”信司见她颇为不安,笑着解释,“我只是为这段时间你对大家的照顾而表示感谢。”
苌汐轻声道:“这是我应该做的,而且……”
而且,很多事本就是因她而起。
这个理由不好明说,可不代表信司听不懂,也不代表他不在意。
作为聆神组的核心人物,他要考虑的太多。所以,他这次找到她的原因绝不是简单的闲聊,她有隐隐的预感。
气氛有些沉闷。
“苌汐,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你的未来是与聆神组分不开的?”
她点头,却难免困惑。
“现在看来,我那时的预感,是正确的。”
“苌汐,我一直想问,身为驭灵者,你曾经是否考虑过,以后的自己会与人类扯上理不清的关系?”
“抱歉,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苌汐沉吟半晌,又低声道,“总长,有话不妨直说,我不会介意的。”
“嗯?”
“就如您今天将我带到这里来,我很清楚,绝不是只为了感谢我,更不是为了说一些闲话。”
语气依然如往常一般的怯怯温柔,然而她的直率,着实令信司感到意外。
“为什么会这样想?”
“总长不会去做一些无意义或是没必要的事情……对吧?”苌汐恭谨地颔首,目光诚恳,“请原谅我言语的冒失。”
信司深沉地注视着她,慢慢敛去笑容。
“聪明却又识进退的女孩子,果真是最令人怜爱的,苌汐,我现在明白他们为何要如此地维护你了。”
“总长言重了。”
信司正色道:“像你这样优秀的驭灵者,无论被谁得到都是对你的亵渎,而我曾经也自私地动过把你永远留下的想法,现在我向你道歉。”
“总长,我原本就是要一直留在聆神组的。”
“不,那是不可能的。”信司凝重地摇摇头,“你拥有的非自然能力,原本就是与人类所不容的,把你禁锢在这里,对你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