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她在火焰中毫无征兆地出现,衣衫染血,肃杀冷艳,那一幕牢牢刻在了聆神五子的脑海里,比任何时候的她都要清晰。
他们谁也没有说,那时的她格外美丽。
最极致的沉默,有时候胜过千万句解释或安慰。
遗憾的是,现实中的安心,并未带入梦里。
苌汐自从城郊回来后,已经整整睡了两天两夜。
第一次动用驭灵力量,副作用不断折磨着她,疼痛感铺天盖地,她蜷缩在床头,无论如何就是清醒不过来,只是低低地呻吟。
仿佛在永无止境的黑暗中,等待着不知何时到来的黎明,漫长而绝望。
五脏六腑似乎都在疯狂地燃烧,血液仿佛倒流全身,灼热的感觉潮水般不停歇地冲击着内心,她在不安稳的睡梦中惊惧孤单地寻找可以支撑意志的救命稻草,然而换来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希望落空。
仿佛有谁在一遍一遍地呼唤着……茹歌,茹歌,隐俟茹歌……
谁?是隐俟谙影吗?
我不是隐俟茹歌,我是水静苌汐。
茹歌,茹歌……呼唤声慢慢变得高亢尖厉,而后突然有刺耳的狞笑声从四面八方涌来,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那单一的笑声逐渐转为混乱,夹杂着女子哀哀的哭泣、孩童咿咿呀呀的学语、银铃声、雨声、奔跑的脚步声……以及石破天惊的一声轰鸣。
似乎是天罚到来那一刻末日般的场景,在眼前浮现,成千上万的残破的过往碎片,无论是十几年前还是更遥远的上古时期,都在肆意地向她脑海中扑去。
就像是要把这十八年来她缺失的所有驭灵者应有的记忆,一并补给她。
熟悉的、陌生的面孔交替显现。
仿佛立在悬崖边,下面即是万丈深渊,无人得以救赎,只能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逃不掉,挣不开,忍耐已到极限,痛苦已到极致。
女性驭灵者的出生率只有不到十分之一,出生即受难,力量被唤醒又将受难。这是作为一名女性驭灵者必须经历的蜕变过程,是她得到足以高傲飞翔的羽翼之前,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只是……一个人承受,果真,恐惧万分。
……然而在苌汐将要痛呼出声的瞬间,有人从身后将她抱在了怀里。
熟悉的清新的香味,带着微凉的气息,有男子温柔地轻声呢喃,缥缈而不真实宛如来自天边。
“乖啦,小苌汐……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苌汐,这才是令她心安的称呼。
她在他的怀抱里逐渐停止了挣扎,呼吸渐稳,慢慢沉入睡意。
彼时银发重归墨色,她长长的睫毛轻柔颤动,又恢复到了一贯乖巧安静的样子,像是沉溺在了另一个温和的梦境。
此梦中,清晓花开,纯白如雪。
疼痛似乎也正在远去,微亮的星光重新充盈了身心,无形的羽翼,已经悄然自灵魂中生出。
无论何时,都该相信自己可以。
因为她是,水静苌汐。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上午。
酸软无力的感觉还没有自周身褪去,苌汐懒懒地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却猛然惊觉,这里并不是自己的房间。
发生了什么事?
她急急地披好外衣下床,跑向门口想要一探究竟。
……门外反常地充满了童稚的笑闹声,三四个孩子正在庭院里奔跑嬉戏,雪澈就坐在石阶上,微笑地看着他们。
按照规定,驻地是不能带妇女和小孩子进来的。譬如她,除了聆神五子和白芪,谁也不知道她其实是女孩子,就连上次她穿着女装送辰潇和雪澈回来,事后也被玖夜对外声称是路过的歌姬好心帮助,并没有揭穿。
不得不承认,雪澈确实很大胆啊……不怕副长怪罪么。
“哥哥!”一个小孩子突然欢快地跑过来扑到雪澈的腿上,不住地摇晃他,“哥哥,来陪我们玩吧!”
雪澈笑了笑:“哥哥手臂受伤了,不能陪你了,改天吧好不好?”
他的手臂的确受了伤,那天苌汐冲进酒肆时就发现了,只不过当时急着救治暮龙,没有来得及为他包扎,想来事后应该是白芪替他处理的。
“哦……”孩子失望地抬头,却猛然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苌汐,“咦?这个漂亮哥哥是谁?”
苌汐一愣,见雪澈已经朝自己望过来。
“这是水静哥哥。”他笑得如同春风般温暖和煦,“不过他现在也没有时间哦,以后再介绍给你认识。现在,赶紧带着那些小朋友回家吃饭,不要乱跑听到没有?”
孩子答应着,嘻嘻笑着招呼其他人离开了。
只剩下苌汐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水静……哥哥?
雪澈起身来到她面前,轻声道:“要保密噢,苌汐。”
“这个自然,川凌似乎很受孩子喜欢呢。”
“呵呵,我也很喜欢他们。”
“小孩子的确很可爱啊。”
“是呢。”他温柔地眯起眼睛,“每次和他们在一起,我就会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所拥有的活力和希望。”
这话不知怎的,让苌汐一阵心酸。
“川凌……”
“嗯?”
“没什么。”她迟疑片刻,又道,“我这是怎么了?”
“你还问我呢?傻丫头。”他无奈地摇摇头,“你那天回来,帮着把我们所有人都安顿好,结果却在我屋中突然晕倒了,然后一直睡了三天。”
“三天……”苌汐惊讶地摸着头发,直到确认自己已经恢复成人类形态了才放心,“对不起吓到你们了,这是我变成驭灵者的后遗症,以后慢慢就会好了。”
“为什么道歉?你是为了我们才会这样的。”
“可你们也是因为我才招惹了隐俟谙影,他本就是冲着我来的。”
“他利用皇魑会来打击你们,目的就是逼我离开,我却一直这样拖累你们……是否,太自私了……”
他凝视着她,半晌,深深叹息。
“苌汐,真的没有什么值得道歉的,就算你回去了,你哥哥也未必会轻易放过我们,而和皇魑会交战,更是难以避免的。”
“可是……”
“没有可是。”他如往常一样,习惯性伸手把她的衣领整理好,动作轻缓柔和,“苌汐,你说你自私,那我们呢?我们习惯了有你在聆神组帮着打理一切,也曾想要永远留你在这里,我们……是不是更自私呢?”
或许没有了聆神组的维护,你会茫然失措,而若是我们失去了你,恐怕也将是同样的沉寂与落寞。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与我们,几乎成为了密不可分的整体,水静苌汐,早就是聆神组的一部分了。
苌汐低头看着他为她系好的衣扣,默默无语。
……在她难过得难以抑制时,那个温柔的安抚的怀抱……是他吧。
是川凌,没错的,她的感觉从来不会出错。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偷偷望他一眼,目光微暖。
“川凌。”
“嗯?”
“谢谢你。”
没有说为什么,也不必解释为什么。
他笑得孩子气:“或许……是我该谢谢你。”
她仰头,略显迷惑。
雪澈蓦然俯身,靠近她耳边,柔软的长发散落下来,轻盈拂过她的脸侧。
他轻声说:“苌汐,除了你,再也没有人会记得,在我的药里,加一味铃桑花……”
只有你,会有这样细致的小心思,只有你能把那些苦涩的味道变得清甜,值得长久铭记。
所以,才要谢谢你。
那一刻,苌汐无比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她不知道,这种突如其来的、温柔却酸涩的感觉来源于何处,仿佛在阳光下泛着暖意的潮水,一波一波地荡漾,以至于让人有了流泪的冲动。
她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两人长久地对视着,彼此沉默。
直到雪澈叹息一声,缓缓退后。
“抱歉苌汐,我失言了。”他迎着她清澈纯粹的眼睛,笑容里有些许落寞的颜色,“你,不要在意。”苌汐顿了一顿,低声答应,“好。”
“嗯……副长这两天和总长去见太子,辰潇暂时代理队中事务,暮龙重伤,大家都很忙乱。”他又道,“这里懂医理的人本就不多,何况我还要巡查,单靠风千和白芪照顾伤员是做不来的……要拜托你费心。”
“当然,这本就是我份内之事。”
良久静默。
“苌汐,你如果有时间,就去看看暮龙吧。”
“好。”
“那,我先走了。”
“好。”
雪澈转身离开,他的步伐突然就变得匆忙,衣袂飘飞,很快消失在转角。
没有回头,仿佛在试图逃离什么。
无解。
苌汐在原地怔了很久,蓦地一声叹息,怅然若失。
一连十几天,苌汐又恢复到了忙忙碌碌的状态,像从前那样。
关于她驭灵形态的事情,众人很默契地都没有再提起。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彼此之间,又多了一点特别的、难以言喻的东西。
傍晚时分。
苌汐推开暮龙房门,抬头发现白芪正站在他的窗前。
“你来了?”白芪很自然地把药盅递给她,她微笑着掏出准备好的小刀,划破手指在药中滴了几滴血。这些日子她一直这样做,有了驭灵之血作药引,暮龙的伤势恢复得很快。
“辛苦你了,白芪。”
“哪里,这是我的工作,倒是你,快要把我的责任都担了。”
苌汐笑着,目光却转向床上的暮龙。后者显然已经睡熟了,俊俏的娃娃脸苍白却安详。
白芪告诉她,谙影那一刀离心脏要害不过毫厘,再偏一点,哪怕是她的血也救不回来了。纵使如此,当时失血过多,谁也不知道暮龙是怎么撑到那一刻的,简直是奇迹。
如果她去得再晚一点……每每想到这里,都会心有余悸。
“苌汐,这里交给你了。”
“好的,请放心。”
白芪微笑颔首,推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