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梦到了CD那轮红色的满月,梦到了满月下的那一片桫椤树海,梦到自己站在荒丘上,脚下都是皮肤青紫的毒人,一片尸海。
她手中的剑深深刺进了那个人的胸口,穿心透肺。
但那人一身紫衣,满身精巧的银饰,手中一把虫笛,却笑的蛊惑众生。许多紫色的蝴蝶围绕在她的身边,她微微低头看着自己,剑光倒影在她的眼睛里,一片冰凉。
她像是忽然睡醒了一样,惊慌的松开了握着剑的手。
那个人笑的更妖异,她的目光被她的眼睛闹闹吸住,她从那个人眼睛的倒影里,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自己身后。
她想要转过头,喉咙却猛地从背后被扼住了,她被掐的死死地,动弹不得,眼前那个人的笑意变得越来越模糊。
她眼前发黑,胸口狠狠的缩缩紧了,她拼命的想呼吸,却一口气都提不上。
她开始拼命挣扎,眼前一黑,就要脱力,忽然一口气,从她口中压进肺里,她睁开眼睛,一下子醒了过来。
然后她就看到了那个万花弟子的眼睛,他离她极近,一只手肘撑在她的头顶,一只手掌落在她的耳边,他额头几乎贴在了她的额头上。他薄唇剑眉,天生带着一股冰川雪岩般的冷淡,一头清泉流水般的长发,全都铺落在她身边。
见她醒了,他也没有多余的表情,从容的退开,站了起来。
她应当是想动一动说点什么,却忽然僵住。
浑身上下麻木的感觉忽然消失,无尽的酸痛瞬间涌进了她的身体,她张开嘴,只发出了一声短促的鼻音,就再也没能发出一个音节。
岳清欢将她扶起来坐稳,手中的混元气劲化成一根一根的银针,点进她的穴道里,小姑娘顿时喘过一口气,又被呛到了,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咳了满手的血。
岳清欢往她嘴里塞了一粒药丸,一手轻轻捏着她的后颈,一手用大拇指从她的咽喉开始,一节一节的往下推,那药丸在她喉咙里被他手中的气化开,顿时滋润了她的肺腑。
万花医者,太素九针,名不虚传。
“喘过来了吗?”
小姑娘点点头,张嘴想道一句多谢,干涩的喉咙里却一点儿声音也没发出。
她睁大眼睛看着岳清欢,嘴巴动了动,却还是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她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了岳清欢的前襟。
“不用担心,你就要死了。”岳清欢拉开她的手,安慰她道。
她被他一句前后矛盾的话说的愣住了,不知道究竟是该信他不用担心,还是信他自己就要死了。
她嘴唇动了动,又想说话,最终肩膀脱力的垮下来,抿住了嘴。
岳清欢抬手将她鬓边散落的头发挽到耳后,像一个看惯生死的老者,在送人最后一程。仿佛怕她不肯就死,难得温柔。
身前多少爱恨,死后不过一捧黄土。
她眼睛里渐渐漫上了血丝,只是坐在那里,喘息声就越来越重,岳清欢什么也没有多说,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恍惚像在哄一个小孩子入睡。
她想起传说里,人若是阳寿尽了还不肯死,阴间便会派出黑白无常前来索命。
她现在就不想死,而这人一身黑衣,一脸冷漠,拍着她的手却温柔无比,仿佛诱惑着让人一觉睡去。
可是她不能死,不能睡过去,她现在死了,百口莫辩,声名狼藉。
可她连声音都没有了,活下来,又该怎么为自己辩解。
“你若想活下去,我有一针,可以为你一试。”万花弟子忽然开口,惊醒了昏昏欲睡的她。
他脸上挂着个鬼气森森的笑,看上去不像是要救她,倒像是要杀了她。
“但那一针扎在穴道上,连入血脉,恍如刀过皮骨,很疼。”
她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他就自顾自的又接着说。
“我知道你一定会说你不怕疼,没有哪个江湖人愿意承认自己怕疼。”
“但我还是要先给你试一针,你若想活着,便想好了,这样的针一旦真的开始,至少要行十个周天。你若觉得生不如死,也千万不要逞强,你疼死了,会浪费我万花谷的药。”
她其实还没有来得及点头,他第一针就落下来,她几乎是立即就痉挛的弓起了身子。
她仿佛又回到了她跌入花海的那个午后,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都在突突的疼,每一段骨头都在被反复的劈开,被劈开了好像还不够,还有人要用石杵捣碎她。
她疼到想叫出声,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让她连发泄的口子都找不到。
她像是掉进了幽冥地府,回头没有岸,前方也没有尽头。
刚开始她还能咬着牙崩住,后来就开始失控的哭。
岳清欢伸出手擦了擦她额头的汗道“还要继续吗?”
因他停了手,她有一瞬间的清明,像一只离了水的鱼,顾不上回答他,只是大口大口的喘气。
她咬紧牙关,眼睛看着一个虚无的地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你想好了,若是受了我这一针,以后无论多难,你都要活下去。”
万花谷主曾对说过,痴妄是祸。
痴妄是祸,红尘多苦。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真的开始怀疑,这个万花医者到底是要救她,还是和那些人一样,要折磨死她。
她觉得自己就算活下去,八成也会很痛苦,她其实不是个很能吃苦的人。
可是万一他让自己活了下来了呢,她就不必这么屈辱的死去,她还有一个问题,无论如何也要再去问那个人一次。
所以她怕着怕着,还是点了点头。
岳清欢凭空捏出一根墨色的针,慢慢的将那根针旋进了她的身体里。
药不医死病,佛渡有缘人。
江湖相逢,他为她再续一针。
每逢节气,万花谷总要举行门派活动,在长安周边的弟子,大都也要回到谷里。
谷雨,天还未亮,岳清欢便已起床将药罐架在了炉子上。
她行针已过十天,好转的却极为缓慢。尤其背上的淤伤颇为严重,至今不能卧倒养病,即使是睡觉,也都只能靠坐在床头。
她这会儿靠在床头睡的半梦半醒,岳清欢知道她睡着一次十分不容易,没有跟她打招呼便出了门。
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她按了按睡麻了的腿,扶着床沿站来起来。
外面是个阴天,下着小雨,屋里闷闷的,她身上的伤隐隐的痛,闻到药香从窗口飘进来。
她慢慢的挪出里间,忽然停下步子竖起耳朵。
山林寂寂,毫无人声,岳清欢不在这里。
她心口徒然一紧,噗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她站在房门前,不敢再往前一步,抬起脚,退回了里屋。
山泉潺潺流水,小雨淅淅沥沥,山间一片清和。
她捂起耳朵,却听到了滚滚马蹄和喊杀声,那声音将这个药庐重重围住,叫她出来,出来受这万箭穿心之苦。
她又闻到了记忆里大唐监狱中潮湿腐臭的气息,那些人对她说逃出来吧,他在等你。
等你逃出来了,他就能为你正名。
但她知道只要走出去,就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些人就又能找到她,伴着伤痛,一声声问她知错了吗。
她缩回角落,上天合起手,盖住了她身上所有的光。
南风在三星望月打坐的时候晃眼好像看到岳清欢也来了,再找时又不见了他的人影。恰巧身边坐了个杏林弟子,就顺嘴问了句近日师叔有没有来杏林拿药。
杏林弟子不解是哪个师叔,南风便说出了岳清欢的名字,那杏林小弟子听到岳清欢的名字,却禁了声。
他摸不清状况,那杏林弟子又怎么都不肯再同他说话。
倒是叫他回想起来那天在三星望月,岳清欢的态度也十分奇怪,万花弟子治病救人不该推脱,他却执意想等别人来施以援手。
他越是想不通,就越有点担心那个小姑娘的处境,活动一结束就往岳清欢的住处赶。
岳清欢住的地方荒无人烟的,路上又下着雨,并不好走,他到的时候屋里静静地,他通报了几声,也没有人答应,他想着许是那个小姑娘在睡觉,就没有再喊,推开竹篱笆门,跨进了院子。
一进院子他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糊味,他以为出了什么事情,连连几步往屋子里走去。
刀锋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削过去的,他一惊,被人扑倒在了地上。前几日那个几乎快要咽气的姑娘一手按着他的肩膀,一手恶狠狠地将剑插在他耳边的地上,目眦尽裂,一脸狂色,她胳膊上的伤口也裂开了,血顺着她的手腕流了下来。
“你,你你你你,已经可以起床了?”南风被她吓了一跳,连忙解释。“你不要误会,我叫南风,是万花谷的弟子,当日看到师叔将你救回来,这几日却没有见师叔去杏林抓药,特地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叶沐雨听了他的话,从他身上站起来,剑仍是指着他,离他远远地站着。
南风又解释了好多话,她也没听进去,眼睛一睁一闭,神情恍惚,整个人都一副快要晕过去的样子。南风想去扶她,方一抬脚,她便绷紧了身子握紧了剑。
南风心里虽急,但也只能退了回去。
回了三星望月,又觉得自己突兀到访,十分愧疚,越想越急,于是跑到杏林去讨药。
因他是书墨门下的弟子,跑到杏林来讨药,还要的都是些吊命的药。杏林的大师兄自然就问了一句可是书墨那边出了事情。他到底年级不大,心里兜不住事情,也忘了岳清欢的嘱咐,将岳清欢捡了个病患的事和盘托出,又想搏一搏杏林大师兄的同情,将那病患症状说的十分严重,想多要些药回去。
杏林大师兄听完倒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只跟他说过几日会亲自将药送过去,让他早点回去,不要在到处乱跑了。
他听大师兄这么说,方才放心。
傍晚岳清欢回到家,一进院子就闻到一股失火了般的糊味。
药罐子里的药早已经烧干了,药渣连同黑黑的印记挂在罐壁上,罐底都已经被烧穿了。他在屋内外找了一圈,都没找到那个人。
最后还是顺着山路往下,在半山腰上的树林里找到的她,她晕倒在地上,手边还散落着自己的两把剑。
他并没有立刻朝她走去,不知想起了什么往事,他站在那竹林边,久久未动。
今日门派活动,在谷外活动的弟子也回了谷内,自然带了许多消息。有许多事情,稍稍打听,也能知晓一二。
譬如什么样的剑上题过什么样的诗,譬如悬赏令上多了谁的名字。
他站在那里很久,才缓缓走过去,将她轻轻抱了起来。他一贯冷漠的脸上,露出了点伤心的表情。
他救不了自己的徒弟,却要救别人的徒弟。
痴妄是祸,哼,痴妄是祸。
她是猛地醒过来的,猛地从床上弹起来,疯狂的四面摸索,去找自己的佩剑。
剑没摸到,却摸到了一段冰凉的长发,她喘着粗气,渐渐冷静下来,适应了房间的黑暗。
岳清欢闭着眼睛侧卧在她身边,好像睡着了,头发散落开,他睡得仿佛很沉,眉头舒展,毫无戒备。
“我若是要杀你,拿剑有什么用?我不救你,你横竖都是一死。”
“剑我帮你收起来了,胳膊上的伤养好之前,不准动剑。”
“我救了你,就不会让人杀你,躺下,睡觉。”
他一番话说完,都没有睁开眼睛,她几欲辩驳,又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她现在只有一条命,这条命还是他给的,她能有什么好怕的,还有什么好怕的。
她觉得有些沮丧,听他的话躺了回去。
她背上淤青,平日里就算无意中躺下去了,怕是也要疼的跳起来。而这厢被岳清欢醍醐灌顶浇了一通迷糊的躺下去了却发现身上疼痛比往日轻了十分,仍是疼,却不是从前那种不可忍受的疼法了。
她晕倒前方气血乱流,现在却一下大好,她想不出自己昏过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岳清欢闭着眼睛,显然也不会跟她解释。
他真是个奇怪的人,岳清欢,岳,清欢。
她在心里默念了两遍他的名字,脑海里灵光一闪,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三个字。
仔细想来,又记不清到底是在哪里。
她看着他的睡颜,总觉得他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
迷迷糊糊的,就又睡着了。
天亮了之后,日子又回到了过去,岳清欢没有追问她为什么要逃走,和往常一样只管她喝药,却没有再提施针的事。她喝的药仍是一碗,给她熬药的罐子却换了个大的,三星望月再递了帖子过来,他也没有接。
又过了一日,药庐里忽然来了一行万花弟子。
岳清欢一向是个十分客气的人,连对给他送信的飞鹰或小童都如此,但是这次来了人,他却冷着一张脸,接都不肯接。
“师兄,前几日听人说,您妙手回春救了一具尸体,只几日的功夫就将那垂死的病患医的能舞刀弄剑了。”
岳清欢沉默以对,为首的杏林弟子朝他伸出了手,他站在那里,没有回应。
杏林弟子忽然翻手给了他一掌,他猝不及防,被拍的退了两步,嘴角溢出了一丝血。
她躲在屏风后,看到那个杏林弟子根本没有用到几成功力,换到平时的她,踉跄两步也能接下这一掌,他却吐出了一口血。
“师兄,谷主当日的训诫,你都忘了吗。”
岳清欢依旧是不说话,不辩解,站在那里,像他门前的竹子一样恬淡挺拔。
“你的那位病患呢?”杏林弟子问。
她裹紧了领口的衣服将锁骨上的伤严严实实的藏好,胸口几个起伏,勉强吐出一口气,绷紧了身子,做好了面对他们的准备。
“不劳费心,她不见生人。”
她一怔,总觉得他知道了什么。
“呵,我当你付出这么多代价救人一命,那人怎么也要出来为你求求情,现在看来,不过尔尔,走吧。”
尔尔,不过凡人。
她也想走出去为他说点什么,又害怕走出去就知道了那个他为救她付出的代价。
她而今一无所有,唯一的一条命也是他救的,什么也给不起。
可茫茫天意,还是叫他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