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望月上站了许多议论纷纷的万花弟子,杏林在三星望月有许多间屋子,她来晚了,也不知道他被带去了哪一间,又不能开口问,只能跟着这些人站在院子里等着。
那些万花弟子看她面生,却也不太在意。
“岳清欢在谷里,只因为拜在书墨门下,裴元大师兄又叫他一声师弟,所以我们都叫他一声师叔,辈分照理来说是十分高的,而且他少有参与谷中的事,这次怎么能被杏林带走责罚?他为何受罚?”
“听说是因为救了一个人。”
“万花谷内,救人不是很寻常的事情吗?”
“我怎么听说,万花谷内,只有这个师叔不能行医。”
“万花谷怎么会有不能行医的人,我看怕不是因为不能行医,而是因为救了不该救的人吧。说成不能行医,大约是要给那位师叔留些面子。”
“谷内训诫,治病救人不分高低贵贱,怎么会错呢。”
“那也不一定,若是救了那些作恶多端之徒,岂非会害许多无辜人无端陷入惶恐?”
“说到这个,我到想起一桩事,你们有没有听说,前一阵子浩气盟出了一个叛徒,那个叛徒为恶人铸剑,卖剑求荣,被浩气盟的人一路追杀,说是要逐出中原,听说那人就是在长安附近没了消息,师叔救的,会不会是这个人。”
她的脑海里嗡的一声巨响,胃里一阵天翻地覆的恶心,捂着嘴差点干呕出来。
几个万花弟子奇怪的看着她,她怕动作太大引来了人注意,松开手,将那阵恶心强压了下去。
“师姐你想多啦,我总觉得这事我们都误会了,虽然杏林说要罚他,却怎么又将他带回来疗伤了?听说他伤的不轻,应该不是因为救人治病罢?”
她好不容易将那阵恶心忍过去了,那群人又说了些什么,她也没有听清。
一直等到下午,三星望月上的人散的都差不多了,岳清欢才被带了出来。他被除去了外袍,上身穿着的白色里衣系在下身宽大的黑裤里,头发被束起来,脸色到没有什么不好,白璧无瑕,还是那么好看。
她远远地跟在队伍后面,随他们一起来到了仙迹岩。
仙迹岩内有一处瀑布,瀑布前有一块凸起的平台,他们让岳清欢跪在台子上,在他身旁放下一叠纸,就退下去。
她站在那里许久,都不敢上前,还是岳清欢先看到了她。
他朝她摆手,说这里湿气太重,让她回去,她却一屈膝,跪在了他的面前。
“为何跪我?”他明明知道她说不出话,还是自问自答。
“我被带走,并非是你的错,我也没有怪你那个时候没有站出来为我求情。”
“你们江湖人,总喜欢将情深义重都喊出来,做什么事情,也都要先让别人以为他义薄云天,别人只要这么以为了,事情无论做的怎么样,他都会觉得自己是个英雄。”
“其实人自私一点,也没有什么好让人失望的。”
“你今日若是站出来了,我便觉得假了些,再者你能拖着你浑身上下零零碎碎的骨头走来这里,而不是逃走,也算给我面子了。”
“说起来,初次见你的时候,我也并没有真的问你是不是想要活下去,便执意救了。”
“从前有人问我,若是遇到了活着比死还难得人要怎么办,我觉得我不会遇到,所以也没有回答。”
“可如今我觉得,我的病患,还是活着比较好。”
她膝行两步,还是想问,不怕救了不该救的人吗?
他却说“藏剑入门时庄主跟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昔日有剑客如庄子者,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而所得之剑尚分三种:天子之剑,诸侠之剑,庶人之剑。剑无不同,只因御其之人不同而异,若是你入我门下,当知非剑御人,而是人御剑,此后闯荡江湖,为善为恶,皆在人心。
为善为恶,皆在人心。
瀑布前面水雾漫天,他抄书的纸一铺开,不过多久就被打湿,他一笔若是落得不够坚定,墨便会晕开。
那里水雾漫天,他笔墨渲染,好像化外谪仙。
她跪在那里,心里唯有震撼,她愿意听他的,她都听他的。
他那么好,让她恨不得将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捧到他面前来。
岳清欢受罚的事过去之后,杏林那边来过几个人说要为她疗伤,她自己还未来得及拒绝,人就被岳清欢拦回去了。
快到立夏,天气越来越好,万花谷的客人也多了起来,她的伤也总算好的能看了,岳清欢这才重新开始往三星望月那边走动。
这几天尤其频繁,也不知是为了接待什么贵客。
天气闷热,她端了药坐在院门外的门槛上吹风,等药凉下来。
岳清欢一大早就不见了身影,药却还是给她煎好了,她到希望药这个事儿他能忘上两天,却回回都不能如愿。
她吹着碗里的药,后颈忽然一麻,浑身的力气瞬间被卸去。
她眼睁睁的看着药碗从手上滑落,却不能动弹一下将碗接住。
她全身都麻了,耳朵却格外的敏锐,只听到弩箭上弦,嗒,的一声,她几乎是下意识的用身体最后的知觉翻身一滚。
一根箭矢带着十足的力道扎在了她耳边不远的位置,她躺在门口,看到房顶上逆光站着一个唐门,耳边别着一根孔雀翎一样的头饰,一身黑色劲装,腰间的蓝色束带还飘在风里,眼睛上覆着半边面具,也不晓得是怎么看清人的。
他们来了。
她看到那个人搭上了第二根弩箭,她一点动的力气都没有了,浑身僵硬的连嘴都张不开,不过即使张开了,也是发不出声音的。
她清楚的看着那个人一点一点扣下弩上的扳机,那支箭旋转着,带着风声,朝她破空而来,直扑面门。
她闭上眼睛,一声刺耳的撞击声在她面前响起。
就在那根箭快要到她眼前的时候,被一股强有力的气劲直接击落了。
岳清欢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旁的篱笆上,手上握着一根青红判,青丝如瀑,玄衣似海,傲雪欺霜,让人移不开视线。
“告诉你的主子,万花谷只接拜帖,不接暗箭。”
那唐门看形势有变,也不恋战,就势隐了身形。
岳清欢感觉那唐门气息渐远,才放下武器,跳下了屋檐。
她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碗也在地上摔成了几瓣,药都流到了地上,他看着地上的碎片,皱着眉头将她拎了起来。
“最近谷里不太平,你和南风一起去长安帮我办一件事。”
他给她解了那唐门的迷魂钉,没给她拒绝的机会,就叫她去收拾包袱,把该带的都带上。
下午南风来接她,岳清欢已经准备好了两匹快马。
看到她只背了一个小包袱,他问她“你的东西收好了吗?”
她肯定点头,他盯着她皱了下眉,“剩下的东西呢。”
交给你了。
他沉思了一会说,“也好。”
你是不是知道……
她想问她,他却不读她的唇语,递给了她一张折好的信纸,让她到了长安再看,然后将她托上马,催着她走了。
他说的任务,其实只是让她去长安找隐元会收一些消息。她想想左右不过两日的功夫,回来再问他也不迟,于是就听话催马走了。
山路坎坷,骑马又颠簸,她的骨头还是隐隐作痛,故而也没什么精神。
南风看她无精打采的样子,安慰她说“其实三星望月的宴席也就那么回事,你若是觉得错过了遗憾,我等下……”他掰着手算了算账“我待会请你去长安城的酒楼吃个三等宴席。”
他又补充了一句“只够吃三等宴席。”
她不明所以,没理他。
“师叔不是故意不让你参加宴席的。”南风还是在纠结宴席的事。
“他说虽然万花谷难得设宴,但是来客是浩气盟,必然是有许多人,万花谷内兜兜转转难免遇到。你不喜间生人,还是出来透透气,不要见了。”
她一下子勒住了马。
“我想想你初见我时的样子,觉得师叔说的有几分道理……”
她从怀里摸出他交给她的那张纸展开,那是一张十分详细的药方,叫她在外面的药铺怎么抓药,若有些名贵的药外面没有要如何替换,巨细无遗,洋洋洒洒了写了一整页。
抬头上写着叶沐雨,落款处写着岳清欢。
她抓着纸的手微微颤抖,他知道她叫叶沐雨,知道她是谁,却还是救了她,知道了她做过什么,还是放过了她。
她回头凝视着远方已经看不见痕迹的万花谷半晌,踢了踢马肚子,还是离开了。
万花谷和长安远郊接壤的峡谷内,老远就能看到那边守了许多人,她拉住缰绳缓下速度,发现前面设下了关卡,举得是浩气盟的旗子,她来晚了一步。
这一带两边都是山,只有这么一条峡谷,她改道不行,又因为路两旁实在荒芜,避无可避。在她犹豫的空档,浩气盟的那些人已经看到了他们。
这个时候掉头跑实在可疑,她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你们是哪里人,做什么的。”浩气盟上前来问。
她捏着自己的衣角,强忍着身体里又翻起来的恶心。
“我们是万花谷的弟子,来长安城采办药材。各位侠士守在这里,可是出了什么事?”南风替她答道。
“我们找我们浩气盟的叛徒,你们万花谷,哼,最可疑,那个不说话的,你头低那么下干什么!抬起头来!”
她的身体瞬间绷紧了,那一刻无数情感一并涌入她的身体,她有多爱,她有多恨。
她多想就这样站出来,反正她也说不出话,反正她也百口莫辩。
她慢慢的抬起头,露出一双被恨意染红了的眼睛。
南风看到她神色不悦,赶紧上来打圆场。
“对不住了各位,这人是我师姐,一向认生,口不能言,若是冲撞了各位,还望海涵。”
浩气盟的人还在疑惑的打量她,围着她转了一圈。
她习惯性的想去摸自己的剑,一抬手却摸了一个空。
南风费了些口舌,塞了两锭银子给那个人,那个人才挥手放走了他们。果然没了那把剑,谁都不知道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