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刚过,天将回暖,是正适合打盹的好天气。
落星湖旁的大树下放着一个盛了小半框药草的篓子,篓子的主人躺在远处的阳光下,惬意的枕着自己的胳膊。
风吹过带着微微苦香的花海,翻起紫白色的花浪,卷起一两朵飞花。
岳清欢睁开眼睛,一片花瓣晃晃悠悠的落在了他的鼻尖上,他捻起那片花,上面沾着一点腥红。
他站起来整了整衣服,向风扫过的方向望去。
不远处有两个人在切磋,或者更像单方面的欺负人。
那是个身量矮小,一身泥巴和着血的小姑娘,在对阵一个身披白色袈裟,手持禅杖的和尚。
小姑娘手上拿着一把短剑,身后还背着一把长一些的。她应该是被追赶了很久,气都喘不匀。脏兮兮的衣服下,勉强能看出是一袭金衫,上面用暗金的线绣着剑的纹样。
江南君子,藏剑山庄。
小姑娘一心只想摆脱和尚,来去几个回合后,格开和尚的禅杖转身欲跑。
藏剑最注重速度身法,若是得了机会,一瞬间便能跑开二十多尺。
她方转身,腿一曲,脚下却失了力量,膝盖结结实实的砸进地里,跪了下去,身后的和尚一记禅杖毫不留情的砸在了她的背上。
一声闷哼。
小姑娘抗下和尚的那一杖,咬住嘴唇,下巴紧紧皱在一起,到底没忍住,咳出了一滩血。
她抬起头,就是在那个时候看到了好整以暇站在齐腰花海里隔岸观火的岳清欢。
他穿着一身干净儒雅的万花玄衣,站在远处冷漠的看着她,三千青丝随意披散,衬出一张精致俊逸的脸。
发如泼墨,面如止水。
那个人的眼神真冷啊,仿佛万事万物,皆如过眼烟云。世间喜乐,都在他眼角凝成冰霜。
她运出自己最后的剑气,在和尚敲出第二棍之前一个玉泉鱼跃冲出二十多尺,朝他扑去。
漫天难闻的血腥气夹杂着细碎的花瓣从她身后吹来,穿过她的头发,擦过万花弟子苍白的脸。
万花弟子眼神猝然紧缩,手腕一翻,手中多了一支判官笔。
她心里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会死,但竟没有曾经无数次想过的那样伤心。
只是觉得这辈子就这样死了,十分的窝囊。
岳清欢看着她扑过来,下意识的抽出笔,漫天碧蓝的花瓣都被扑过来的她染成了血的颜色,她像一朵用尽余力展开的花一样,直直扑倒在他身上,他翻手想将她甩开,她的手指却缠在他的头发里,带的他头皮一紧,就没能将她扔出去。
和尚已经冲了过来,势头强劲,刻不容缓,那棍子眼看就要连累到岳清欢的身上,他勒住那个小姑娘的腰,一个旋身,墨绿色的气劲从他手中打着旋的笔尖挥出,打在和尚身上。
芙蓉并蒂,步步生莲。
和尚躲闪不及,被他笔下气劲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小姑娘倒在他怀里,浑身软趴趴的,像是没有骨头一样,手脚弯曲成奇怪的角度。
万花谷内,活人不医。
六道之中,众生皆苦。
“万花谷弟子医者仁心,某佩服,但这个人关乎某的家事,还望少侠不要插手。”那个和尚合掌作揖,内力一震便解开了控制。
岳清欢看那和尚一身浩气纹饰,说话也不大客气,便微微抬着下巴,冷眼道“你一个出家人,还能有家事?”
他口气傲慢,一身反骨,和尚闻言,拉下了脸。
从远方被风吹过来的云早已遮住了太阳,清风沙沙的扫过山谷。
“你要救她?”和尚杀气必现。
“她已经死了。”
伤成这个德行,放在外面,至少已经不算是个活人了。
和尚忽然出手,他早有防备,手中笔杆一个急转,化气为针,一招少阳指拖住和尚的步子,接着太阴指退开,拉开两人的距离。
万花速度虽不及藏剑,但和尚在他这儿也别想讨到什么好处。
和尚大怒,一记龙抓手,远远的朝岳清欢抓来。
岳清欢早有防备,一招瑶台枕鹤翻身欲躲,却因抱着一个人,估量错了力道,动作就没那么利落。
棍风带着布帛撕裂的声音堪堪擦过他的身体,他低头看了一眼被抓烂的袖子,眉头越锁越紧,抬头看着和尚,他的眼神本来就冷,又沾了怒气。
和尚心道一声不好,果然下一瞬间他便迎面丢来一枚暗器。那暗器不知是什么所做,份量十分重,和尚急急退开了两步,那暗器却仿佛因抛出的力道不足而落在了他脚边。
岳清欢手指成圈落在唇边,一声哨响。
和尚摸不准他这一声口哨有何意义,扑过来想打断他,脚下却被什么东西一绊,接着一声轰响。刚刚被岳清欢抛出的暗器,竟震动着爆开了。
那是一个小巧的机关铁炉,里面填满了炸药。
和尚腿上受了伤,缓下了脚步,再要追时已然晚了。
一只大雕展翅飞来,岳清欢抱着那个人轻功而起抓住雕的爪子。只片刻的功夫,大雕已经带着他们飞上了高空。
万花谷地势险峻,和尚追不上,只能站在原地目送两个人逃走。
岳清欢站在高高的山崖石壁上,看着那和尚愤愤然,将他落在花海里的药篓打的粉碎,却没有穷追不舍,扛着他的禅杖离开了。
万花谷乃武林十大门派之一,隐于秦岭群山之中,四周悬崖峭壁,地处神秘,鲜为人知,是当世的一处桃花源。
万花弟子大都修习太素九针,又分两种心法。
医病救人名为离经易道,点穴截脉名为花间游。
谷中有一处奇岩,独自伫立于天地之间,高百丈,能容人,名曰三星望月。
大雕将岳清欢送到三星望月的高台之上,岳清欢喂了它两颗紫玉蛇胆,大雕亲热的用脑袋拱了拱他的头,转身飞走了。
小姑娘还挂在他的身上,他伸手解开绕在她手上的头发,将她放在路边,转身刚要走。
路边的山石后却露出一个脑袋,看着岳清欢,怯怯的叫了声师叔。
“叫几个杏林弟子来。”
“师祖爷爷和大师兄前些日子带着好多师兄师姐出谷了……”
言下之意就是杏林那边没有能处理这种伤的人了,那个万花弟子站在那里也不走,只是把他盯着,怕他真的将那个人丢在地上离开,自己也跟着算是见死不救了。
听完他的话,岳清欢也没有伸手将那小姑娘捡起来,也没有看那个万花弟子,只是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衣袖。
平日来来往往的三星望月,此时却连一个路过的人都没有。
等他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连同被和尚扯破的袖口都一一整理平整了,三星望月也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他才蹲下身子又将小姑娘抱了起来。
“你今天没有看到我救这个人,我只是带回去一具尸体。”
那万花弟子看他终于肯施以援手了,连连点头。
万花谷精岐黄之术,每日寻医问药的人络绎不绝,以至其他医者门庭冷落。
万花大师兄裴元曾因不愿断天下医者后路,故而放话,万花谷内,活人不医,所以万花弟子把得有不治之症的人称为尸体。
他称她尸体,就是愿意医她不治之症。
岳清欢不常与谷中弟子来往,自己一个人住在离三星望月很远的逍遥林里。
逍遥林原本是座荒山,虽然路远地险了些,却难得清静,倚靠青岩绝壁,有高山流水,有松兰翠竹,他便在山顶处搭了一个简陋的药庐。
天青树静,怡然而居。
他将那个小姑娘抱进药庐,放竹榻上。
她浑身都是青紫的淤痕,身上还有许多零碎的外伤,像是受过什么折磨,那些伤口半新半旧,又卷着污泥,虽不至于十分可怖,但叫人看了便觉得不大舒服。
那些外伤大都已呈愈合之态,唯有手臂上的伤口极深,还在渗血。
而她虽然昏死过去,手里却还紧紧的握着自己的剑,便是因为她握得太紧,让手臂上的伤口反复裂开,不得痊愈。
他伸手去抽她的剑,谁知她长得瘦弱,手劲却大得很,他只能一根一根手指的将她手掌掰开,将她的剑抽出来,丢在了一边。
他撕开她的袖子,她手臂上都是累累的刀伤。
他皱了下眉,拿手中的针刺了进去,等了片刻,又快速的将针挑了起来。
那伤口里的腐肉竟然蠕动了一下,针尖挑出了一只喝血喝的鼓胀胀的蛊虫。
苗疆的蛊虫若是钻进皮肤,很长一段时间后才会死,死在皮肤里的蛊虫大都会在皮肤上留下青黑的蛊印。
她手上的那些伤口,怕就是为了掩盖随时可能出现的蛊印,有些耐人寻味。
他给她的胳膊上了药,又去看她伤的最重的骨头,他才伸手在她肩膀上捏了一下,她昏迷中都差点猛地弹起来。
他没敢再动手,拨开她的衣领,从颈边去探她的脉搏。
小姑娘衣领下的皮肤倒是光洁瓷白,才像了江南藏剑养出来的千金小姐。
只是那片唯一还看的过眼的皮肤上有一片撕裂状的伤口,已经是旧伤,结了痂。他隐约在那些伤口里看到了一角残留的蓝色刺青。
江南藏剑弟子,被人追杀到秦岭一带,身上有受刑的痕迹,伤口里掩藏着蛊印,现在还多了一角蓝色刺青。
江湖,果然有趣。
他移开视线,贴上了她的脉搏。
她已经不能算活着了,肺腑经脉皆损,外加身上那些被和尚打碎了的骨头。倘使万花弟子妙手丹青,也被训诫,不医死病。
岳清欢没有再动她,而是在她身上搭了件干净的万花黑袍。她长的很瘦小,身子被他宽大的外衫淹没,只留了一张苍白的脸,像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捡起她的两把剑,一长一短,一锋一钝。
藏剑山庄的弟子带两把剑,一把短剑和一把重剑,短剑惊若翩鸿,重剑大巧不工,交起手来两剑互换,十分难缠。
她的这两把剑又跟普通的藏剑弟子有些不同,短剑极为锋利,重剑却精致小巧,比寻常重剑份量轻了许多。
那两把石黛色的剑上泛着淡淡的寒光,剑身上用小篆题了一句诗。
春抚柳絮夏沐雨,一剑惊秋斩四季。
确是一把好剑,只可惜匠心铸寒铁,杀人无情剑,意在剑中,都是辜负。
他收了剑,离开了床榻前。
夜行中天,月光漫上屋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