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清欢潜回到红衣圣殿的时候,天还没亮。
他没有从昨天谢酒衣领他的那一条路进去,而是换了条巡防的人最多的路,虽然躲避起来确实麻烦,但是……正常。
路上一里一岗,不像昨日他们走的那条路,现在想想,确实有请君入瓮的感觉。
但是将他们请了进去,又不围剿他们,却是岳清欢想不通的,她们哪来的自信那几个小孩子会听话的对他们下手?
他正躲在一株枯死的腐木后等着往里去的机会,这时从外面进来了一群人,一群红衣教阿里曼簇拥着一个男人往圣坛里面走去,几人说说笑笑,显得十分熟络。
红衣教一向仇视男人,却将一个男人请进了圣坛,看样子是旧相识,他冒险露出半个头想看看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一看眼,就看出了问题。
那个人男人他认识,不,应该说是很熟悉了,当年在万花谷见过,又在金水镇里交过手,浩气盟的叫花子。
叫花子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他连忙屏息躲在树后。给叫花子带路的阿里曼笑他太防备,他也跟着笑,没有探究下去了。
岳清欢松了口气,绕过岗哨,远远的跟在两个人的后面,看到他们走进了圣殿的祭坛,那里还等着一群阿里曼,和一两个囚徒。
阿里曼从腰上取了一个葫芦,当着叫花子的面,捏开一个囚犯的嘴,然后将葫芦里的药粉灌进了那个囚犯的嘴里。
那囚犯在她手中挣扎了一会儿就不动了,阿里曼凑在那个囚犯的耳边低语了几句,然后递给那个囚犯一把刀。那个囚犯浑浑噩噩的站起来,拿着刀转向另一个囚犯。
完全不顾另一个囚犯的叫喊,一刀狠狠地劈了下去。
他力气用的太大,刀深深的插在另一个囚犯的头上,那个囚犯一声惨叫还没到喉咙就倒下来。
饶是岳清欢也在那个囚犯下刀的时候闭了下眼睛,那叫花子到一副看好戏的样子。阿里曼又在那个囚犯耳边说了什么,那囚犯踩着那个已死囚犯的肩膀,狠狠的将刀从那个人头上拔下来,又是一刀,捅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叫花子好像看的很满意,递了个什么东西给阿里曼,阿里曼就把那个葫芦给他了。
叫花子拿了葫芦不再多言,就要出去,岳清欢就躲在他的必经之路上,他走过来一定会发现他,他正准备往回撤。
寂静的红衣领地响起敲警钟的声音,阿里曼神色一变跟那叫花子说了什么,又让手下牵出一匹马,叫花子神情也变得紧张,裹了件皮肤遮住脸和身上的纹身,骑马飞奔出红衣教,跟躲在枯树后的岳清欢错身而过都没有发现。
阿里曼送走了叫花子,就招呼着手下往总坛的方向走过去。
岳清欢看着总坛的方向,心里忽然觉得不好,跟在他们的后面爬上了一个高坡,正好可以看到层层的红衣教众围着总坛的中心,中间站着的,是手持虫笛的谢酒衣。
他没有擅动,看着那些红衣教的人轻易的放倒了谢酒衣,将他绑到了后殿。
他吹了声口哨,从枯树上蹿下来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小松鼠,小松鼠腰上挂着毛笔,身后背着个小书包。岳清欢取出笔纸,写完后又放回它的书包里,给了它一颗松果,拍了拍它的头,它便又蹿回了树上,从树枝尖往别的树上一跳,三两下就不见了。
那些红衣教的人将谢酒衣架起来,也没有先料理他,只是派人看着。
岳清欢也就躲在暗处守着他没有动,等到早上的时候,他竟看到他们救出去的女孩子们又自己回来了。
小姑娘跟为首的阿里曼将事情经过都讲了一遍,她们是如何骗岳清欢他们留在村子里过夜,又是如何夜里偷袭,偷袭不成又将他引到总坛。
她们不像是被抓过来的,倒是像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
“按照你们的说法,还有一个人呢?”
“还有一个黑衣服的哥哥,他是先过来的。”听到她说道这里,岳清欢暗觉不妙。
阿里曼的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其中一个把谢酒衣架起来,拿起腰间的葫芦就要往他嘴里塞,另一个人站在他身边已经拿好了刀,想用这种方法将他逼出来。
岳清欢的手握紧了,眼神一凛,从暗处冲出来,一道银光闪过——却还是晚了一步,那个人已经将葫芦里的东西灌进了谢酒衣的嘴里。
阿里曼的人见他冲了过来,也不跟他缠斗,只在谢酒衣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然后忽然松开了他。
谢酒衣晃了晃脑袋,颤抖着手,对着岳清欢,缓缓的抬起了手中的虫笛。
他眼里有明明灭灭的光和挣扎,手抖得几乎抓不住手上的笛子,一声尖锐的笛音却还是响了起来,只是被他吹得破碎不堪,显然不是出于本意。
岳清欢忽然觉得这个场面很熟悉,一样的对峙,一样的表情,那个名字在他的脑海里一晃而过。
叶斩雪。
那些阿里曼人看谢酒衣没有完全被药效控制,知道敌不过岳清欢,立刻向天上抛出求救的烟花。
岳清欢闪到谢酒衣身边,一手掐住他抓住笛子的手,点住他穴道,一把扛着他疾步轻功而起。
阿里曼祭坛里的红衣弟子都涌了出来,岳清欢扛着谢酒衣,无处可走,只能往侧边的天罚林退去。
那里虽然紧临红衣圣殿,但是却跟红衣教界限画的清楚,只因为洛道毒尸众多,最毒最凶的活尸,都在天罚林徘徊。
岳清欢轻功飞上去,只看到那片高地上除了游荡的活尸,还有许多个十分牢固的笼子,每个笼子里都关着极凶恶的东西,或是洛道里疯了的白熊,或者是一些暴怒的毒尸。
谢酒衣体质好,身体里乱七八糟的蛊虫也多,那药对他的效果不是很大,咳了几声已经清醒了过来。
“乖乖,这都是些什么,我宁可落在那些红衣大姐姐的手里。”谢酒衣捏着鼻子看着满林子游荡的腐尸。
红衣教的人都在林子边上看着他们,犹豫着要进来,但又觉得他们是自寻死路。
就在这时旁边笼子里的白熊忽然暴怒了起来,大吼一声,那声音响天震地,即使有内力护体,谢酒衣也觉得耳朵被震的生疼。
许多活尸也被那声音惊得看过来,正巧就看到岳清欢和谢酒衣两个活人。立刻都朝着他们咆哮着,往他们身边凑去。
谢酒衣反应最大,举起笛子就打,但是那毒尸都是不怕痛的东西,打烂了腿还会朝他们爬过去,蛊毒也不怕。
前面的刚打倒,后面的就涌了过来,无穷无尽一样。
红衣教的人看到这个情况,觉得这两个人八成也逃不过了,就三三两两的撤了,放他们自生自灭。
“岳清欢,等下要是拦不住了,你记得给我一刀啊,我绝对不要被这东西咬死,我师门要是知道我成了毒尸,估计追到九泉之下也要来抽我一顿。”
他跟岳清欢说着话,岳清欢却没了声响。接着一声闷响,他回头看到岳清欢单膝跪在了地上,他的后背上仿佛爬进了什么东西,不停的鼓动着,偏偏这个时候他蛊毒发作了。
谢酒衣从袖子里放出几条灵蛇守在他们周围勉强抵挡那些毒尸,又召唤出许多蝴蝶围绕在他们周围,方才腾得出手去看岳清欢。
岳清欢脸色煞白,半跪在那里,睁着眼睛,却除了喘息,一个音节都发不出,那些蛊虫在他四肢百骸里游荡,啃噬着他。
他之前明明给他褪过一道蛊,蛊毒不该这么快发作才是。
他抬起虫笛想要帮他缓解一下疼痛,忽然闻到了一阵药味儿,是刚刚红衣教的人喂给他的药,那药刺激了他的蛊毒?
他再运功恐怕弄巧成拙“你先忍一忍,我带你撤出去。”
他放出的灵蛇抵挡不了多久,他扶起岳清欢往后退。灵蛇一死,活尸立刻就涌了上来,谢酒衣扶着岳清欢不好出招,只能面前抵挡,带着他往后退。
两个人退着退着,就退到了一个空笼子边上,谢酒衣没有注意身后,一脚拌在铁笼子上,他回头一看,就看到那空笼子里忽然鼓起个泡儿。
他停下来这片刻,岳清欢终于站不住,靠着铁笼子坐了下去。
他额前的长发被汗打湿了,落下几缕贴在脸上,嘴上没了血色,有一种病态的柔弱,仍是谢酒衣,也被他晃了下眼。
岳清欢想开口让他先走,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背后仿佛有人捅进了一把刀,还不停的搅弄着。
“岳,岳,岳……岳清欢,你不要靠着这个笼子,笼子里的东西朝你过来了,不会蹿出来咬人吧。”他看到地上那个泥巴泡,朝岳清欢过来,他伸手拉他,他坐在哪里却动不了。
谢酒衣伸出虫笛要去打那个越来越近的泥巴泡,那泥巴泡忽然支起了身子,露出了一张脸。
“是个人!”谢酒衣小声惊叫道。
那个人应该是在泥巴地里滚久了,趴在地上像一摊瘫软的烂泥,一身衣服也已经烂成了泥巴的颜色。
岳清欢听到他的惊呼,心中猛地一跳,背后的蛊虫又往皮肤里钻了几寸,他咬着牙侧过头看谢酒衣说的那个人。
那个人头发乱蓬蓬的和在脸上,头发的缝隙里,藏着一双极亮的眼睛,状似癫狂。
他那一时忘了身上的疼痛,颤抖着朝那个人伸出手,他碰到那个人的时候明显感觉他身上还有温度,不是尸人,是活的。
他伸手去拨那个人的头发,却在触到她的发丝之前先看到了。
她脖子下的锁骨上有一个只剩了边角的蓝色刺青,上面覆着一道道被抓烂的伤。
那个人扒在笼壁上,隔着一个笼子与他贴的极近,连呼吸都搅在一起,她死死的盯着他的眼睛。
然后忽然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拉到自己面前,一口咬上了他的嘴唇。
谢酒衣一声尖叫已经到了嘴边,又耿着脖子咽了下去。
他看到岳清欢睁大了眼睛,脸上仍是茫然的神色,眼泪却直直掉了一下。
他见过岳清欢流血,见过他狂笑,见过他冷血杀伐,却从未见过他掉泪。
血从两人交缠的唇边落了下来,一口血呛进他的喉咙里,他开始咳嗽起来,那个人才松开他,喉咙里冒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慢慢的退开几尺,抱着自己瑟瑟发抖起来。
他许是因为生气了,背后的疼痛慢慢退了下去,他的眼里翻起的滔天的怒火。
“叶沐雨。”他的声音已经怒极,“过来!”
谢酒衣以为自己听错了,那团泥巴躲在角落里不肯动。
岳清欢喘息了两声,血的味道让他渐渐清醒起来,找回了力气,他站起来要去劈那个铁笼的锁,却发现那个铁笼没有上锁,她是自己把自己关进去的。
顿时他就明白里为什么整个江湖,千山万水,都没有人能找叶沐雨。
岳清欢打开笼子走进去,一把叶沐雨从地上捞起来抱在怀里,也不顾她身上的臭泥巴,周围的活尸离他们更近了,但是谢酒衣知道这些活尸已经构不成威胁了。
岳清欢身上杀气毕现,这个表面上温润冷漠的万花,此刻像一把锋利的刃。
他不怕死,也不会死。
他怀里抱着的那个人,就是他和这个世界最后的底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