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道的天,从来没有亮过。
黑云压顶,腐尸满地。
这里的人常年被尸毒浸染,脸上都是黑青的颜色,见人也没有笑脸,整个人都没有生的气息。
洛道的客栈人烟罕至,破旧的很,红衣铁环的阿里曼人有时候会三三两两的进来买一些东西。
岳清欢一身黑衣,带着大斗笠,坐在一边,也不动桌上的那壶茶。
“小清欢,你怎么又把人家丢下了。”外面一阵风一样刮进来一个人,那人一身紫衣,跟几条破布一样挂在身上,露出大片的背,手里拿着一支虫笛,是个苗疆人的打扮。
虽然是个男人,但是身段妖娆,长得也阴柔,若是不说话,一时间竟也不能辨别出男女。他贴着岳清欢坐在他身边,拿起那壶茶,也不忌讳,倒出来一杯就喝了。
“那水不干净。”
“小清欢还会关心我呀。”谢酒衣一听就来劲了,整个人都要挂在岳清欢身上了,岳清欢忍不住伸手抵住了他。
谢酒衣就退回去坐好,压低声音说“路线已经看好了,傍晚的时候行动。”岳清欢点了点头。
红衣教在洛道设立的红衣圣坛,最近扬州金水一带丢了好多女孩子,像是红衣教的行事风格,岳清欢领了任务,从扬州赶了过来,谢酒衣早他一步,已经将路线都摸清楚了。
“洛道的祭坛人虽然多,守卫却并不森严。”洛道浮尸遍地,确实是没有几个活人可防的。
“但怕出意外,我再给你解一道蛊吧。”
岳清欢顺从的点了点头,跟谢酒衣一前一后上了楼。
进了客房,谢酒衣就摩拳擦掌的要去扒岳清欢的衣服,岳清欢脱了斗笠,横了他一眼,他乖乖放下了自己的爪子。
刚开始认识岳清欢的时候他还会不知死活的趴上去调戏岳清欢,被他点了两次穴扎了几次针之后就老实了。
“岳清欢,我就说你这个人对小姑娘有癖好,只要是跟小姑娘有关的任务你都接。”
岳清欢不理他,默默地脱下中衣,露出了自己的背,上面有大片浅紫的淤青,像是烙上的一样,上面的图案错综复杂,淡的有些看不清纹样。
岳清欢打坐调息,谢酒衣的虫笛声响了起来,许多蛊虫从谢酒衣袖子脖子里飞出来,缠绕在他的笛子上,又顺着他的笛音飞向了岳清欢的背。
那些蛊虫碰到岳清欢的背上的伤痕,那伤痕竟像活了过来一样,在他身上扭曲着。
岳清欢皱着眉头,额头上的汗大滴大滴落下来。
一炷香的功夫后笛声方止住,他背后的颜色又淡了一点。
“这蝎心忘情也不是不能解的蛊,你跟我回一趟苗疆,最多一年的功夫,保准你褪的干干净净。”
他却没有一年多的功夫能闲的去解蛊,岳清欢拉上衣服,像以前无数次一样无视了他这些话。
“清欢,不疼么?”
岳清欢每次解蛊都一声不吭,谢酒衣几乎都要以为这个蛊跟岳清欢养熟了,蚀骨钻心的时候选了别的好走的路线,才叫他除了皱眉就没有多的反应了。
“怎么进去?”岳清欢没理会他动不动就要问一遍的问题。
“我走大门,你随意。”
谢酒衣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两件红衣教的衣服,他也不避讳,直接当着岳清欢的面把自己扒光了换上这身儿。
他原本人就长得阴柔,穿上那衣服八成像了被红衣教抓回去的男宠。
岳清欢皱着眉头看着那套比谢酒衣以前那件苗疆衣服更像破布的衣服,没有动。
“走吧。”谢酒衣也就逗逗他,没真指望他换上。
暮色微沉的时候,两人潜进了红衣圣殿。
谢酒衣一步三扭,一条大路走的十分通畅,遇到一两个对他侧目的红衣女子,他还能上去调戏一二,岳清欢就趁着这个时候从暗地里躲过这些眼线。
谢酒衣在打探情报上是数一数二的,两个人一路配合下来,竟然畅通无阻的就进了红衣教的腹地,只是红衣圣坛深处一马平川,没有可以容人藏身的地方,两人也不好再走大路,改用轻功疾驰。
那群被红衣教抓走的孩子被关在侧殿旁边的帐篷里,应当是被喂了松软筋骨的药,也没有几个重兵把守,只有三个红衣女子守在帐篷周围。
谢酒衣唤出他的蝴蝶,那三个人不动声色的就被放倒了。
到了帐篷外面,一直走在前面的岳清欢忽然放缓了脚步,谢酒衣走上去掀开帐篷帘子,回头看了岳清欢一眼。
“五个孩子,有的忙了。”
岳清欢跟着他钻了进去,几个穿着粗布衣服,半大的女孩子坐在里面。
他一口气不知道是应该松下去,还是叹出来,没有那个人。
这几个女孩子被关在帐篷里太久,乍看到一个黑衣人带着一个穿着红衣看不出男女的人进来,麻木的连多余的反应都没有,一个个面如死灰呆愣着,眼睛连焦距都没有。
谢酒衣蹲下去翻了翻其中一个孩子的眼皮,又凑过去闻了闻。
“软筋散。”说着就从地上一左一右的抱起来两个孩子。
“剩下三个归你了。”
岳清欢蹲在地上问里面看上去年级大一点的孩子,“你们被抓来的所有人都在这里了吗?”
那个小女孩儿非常缓慢的抬起头看着他,歪了歪脑袋,点了点头。
“走吧。”谢酒衣催促他。
岳清欢将一个孩子背在背上,然后一手一个,跟着谢酒衣出了帐篷。
两个人身上都挂着几个人,轻功也施展不开。
“这要是被发现了,我就把手上两个挂你身上,你负责跑,我负责开路。”谢酒衣明确分工,岳清欢没有听他说话,还在想着什么。
谢酒衣忍了忍,还是把心里的那句话说出了口。
“清欢,她活着也是折磨,不如求她已入轮回,再求来世。”
这句话文绉绉,不像是谢酒衣的风格,但是他却恍惚想起来,他以前对她也这么想过。
她活着,还不如死了。
可是那个人,他救了她一命,她就咬着牙活下来了。
名剑大会结束后,他去过一趟藏剑山庄。
那个时候叶沐雨已有个欺师灭祖的恶名,他指名要找她,却见到了叶英。
天泽楼里梅香环绕,柳絮纷飞。
叶英是守在剑冢最后一道门里的人,也是她在最后,唯一可能见过的人。
叶英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那把曾经风靡一时的桫椤剑交给了他。
若为衣冠冢,剑下墓碑石。
他不信叶沐雨死了,出了藏剑,他沿路开始找她。
整整一年,从瘦西湖畔,到昆仑雪原。
恶人谷浩气盟里,都没有关于她的消息。
江湖上多少还有流传着他在藏剑山庄为叶沐雨出头的故事,世人都说他猪油蒙心,忠奸不辨,他干脆直接入了恶人谷。
再后来,江湖上关于她的故事慢慢失去了声音。但是通缉榜上她的名字还高居榜首,赏金高的吓人。
江湖那么大,他再也没有遇到她。
一行人往回走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营地里升起炊烟,路上巡逻的教众到了换防的时间,他们趁着这个空挡,只饶过几个哨岗,就顺利回了客栈。
客栈偶尔有不同地方的红衣教众往来,两个人也不喧哗,直接带着那几个孩子到了谢酒衣的房间。
岳清欢给她们把了脉,给她们简单的处理了一下身上的外伤。好在红衣教并没有伤害她们,几个人只是没有力气,神情恍惚,身上没什么伤。
两人商量着夜里轮流守夜,一早雇一辆马车就走。
谢酒衣出门去找马车,回来的时候忧心忡忡。
“虽然我提前在附近打听了很久,但是我总觉得太顺利了。红衣教花了这么大功夫抓了这么多小姑娘,怎么就让我们这么顺利的救走了。”
“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儿。”谢酒衣提议,岳清欢没有意见。
商量好两个人就去叫醒那些孩子,其中一个已经清醒了不少的女孩儿听说要连夜赶路,顿时就哭了。
“哥哥,我们实在是太累了,走不动了。”她哭的伤心,弄得谢酒衣有点手足无措。
“哥哥给你们找了马车,不走路啊乖。”
那个小女孩儿也不听谢酒衣说话,就不停的哭,谢酒衣拿她没有办法,劝也劝不动,看岳清欢……岳清欢坦坦荡荡一副不会哄孩子的样子。
其他孩子看到那个女孩子哭得那么伤心,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都跟着哭了起来。
店里的小二看他们两个大男人抱着这么多小姑娘,原本目光就都是怀疑,现在更是上来问了几趟。
“你快想点办法啊。”谢酒衣问岳清欢。
“敲晕了带走。”
……也不是没有道理,但都是丁点儿大的孩子,又受了这么久的惊吓,谢酒衣不忍心动武。
“算了,今天晚上我睡房顶,你守在隔壁,休息好了明天早上立刻出发。”
他安抚那些孩子说不走了,等她们都不哭了,才从窗户翻上了屋顶。
岳清欢熄了灯,在隔壁的床上躺了半夜,也没睡着。
后半夜的时候,门忽然被轻轻的推开了,好像是风。
他在黑暗的夜里,他听觉极敏锐,知道是有人走了进来,却没有妄动。
那个人走到他的床前,又转身回去将桌上的蜡烛点亮了。
他诧异的看过去,发现来的是刚刚哭得很凶的那个小女孩,那小女孩点了灯,看到他坐了起来,冷着一张脸,有些怯怯的带着哭腔对他说,小牧生病了,烧的厉害。
然后不由分说的拉着他就往她们住着的房间里带,岳清欢任由她拽着,眼神暗了下去,盯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那个小孩子屋里却没有点蜡烛,那个孩子一进门,忽然极大力的拉了他一把,他一个踉跄,那孩子忽然弯下腰往前一滚。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侧身,两道刀光,一左一右切下来。
“谢酒衣!”
几乎是立刻,谢酒衣就一脚踢碎了被关的紧紧的窗户,啪的一个响指,屋内立刻被不知从哪里飞出来的萤火虫点亮了。
两个孩子躲在屋角,拿着刀的两个孩子也没有继续动作,呆呆傻傻的站在那里。
领他进来的孩子还要往他身上扑,被谢酒衣拎住了后衣领。
“为什么要杀我们?”
那群孩子还是沉默着,被谢酒衣拎住后衣领的孩子哭道。
“因为红衣服的姐姐说杀了你们才会放过小姐姐,小姐姐在总坛里,小姐姐好可怜。”
“你们一起被抓过来的,还有别人?”
“有,有。”
“你说谎。”谢酒衣的表情狠了起来,将那个小姑娘拎到自己面前。
“我们接到任务的时候就只有五个孩子,哪里多出来的一个?”
那孩子被谢酒衣盯着,哭得伤心,抬手揉着眼睛“小姐姐,原来,原来不是跟我们一路的,她,她,她……”
小女孩儿一句话的前言不搭后语的,不知道是抽噎着说不下去,还是一下子没想好词编不下去。
谢酒衣还要跟她辩驳,被岳清欢拦下来了。
“你在这里守着她们,我再回去看看。”
“岳清欢!她在撒谎你看不出来么。”
岳清欢推门的手顿了一下,谢酒衣等着他开口,他又什么都没说,推门出去了。
谢酒衣气的在他身后骂,最终也无奈的由着他去了。
他不是第一天认识岳清欢了。
他刚刚认识岳清欢的时候,他被一群所谓的正派人士拦在龙门荒漠,他要从龙门上昆仑再入恶人谷。那群人拦着他无非也就费一些嘴皮子,说先生年轻的时候医术如何如何,救治伤员多少多少,今日入恶人谷,实属不该。
他原以为以万花谷弟子的那些书生脾气,他该忍一忍就由着他们说的。没想到他挥笔点了那些人的哑穴,将那些人打翻在地,让他们没法再跟着自己。
他躲在龙门飞沙关的断墙后隐约听到他说了句“当日浩气盟残杀叶沐雨一个小姑娘的时候,你们一路叫好,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一句不该。”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叶沐雨的名字。
他当时原本只是看个热闹,却在岳清欢从墙后走过的时候闻到一股极重的味道,只有他能闻到的,蛊毒的味道。
岳清欢也发现了躲在暗处的他,正欲出手,谢酒衣高举双手自己从墙后面钻了出来,露出了自己胳膊上的恶人刺青。
岳清欢收起笔,没理他,径自往前走了。
谢酒衣死皮耐脸的跟着他,确认了他的身上,一定有一个很凶的蛊毒。
他一路远远的跟着他,看着他入了恶人谷,拜了王遗风。
然后就招呼他谷内的兄弟们使了点小手段,把岳清欢绑了。
岳清欢的背上,有一个已经扩散到差不多整个背的蛊。
那蛊来自塔纳离恨冢,蝎心忘情。
他自小在五毒教修习补天诀,最擅长解蛊救人,但是这样凶的蛊,他也只能一层一层的往下褪,没有一下断根的道理。就算是回到五毒有同门相帮,也至少要褪两百天。
岳清欢醒来了之后,也没有怪他鲁莽,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只在谢酒衣问他疼不疼的时候,笑了。
那么一个气度翩翩,面如冠玉的男人,笑起来却满是杀气,仿佛眼前是修罗战场,而他准备大杀四方。
浴血狰然,修罗之煞。
“不会比分筋错骨更疼了。”
后来他跟着他四处寻找叶沐雨,他打听了叶沐雨的事,几乎可以断定叶沐雨根本不可能活下来,但是他却没有停下脚步。
他一开始觉得他是不死心,后来又觉得,他只是在走那个人走过的江湖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