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一日早晨,在海尔达那座昂尔菲邀请基督山伯爵光临的大厦里,所有的准备,都充公给这个青年人增了光添了彩。昂尔菲·蒙奥瑟弗所住的那座楼房位于一个大庭园的一角,正对面另有一座建筑物,那是仆人们住的地方。那座楼房只有两扇窗朝街,三扇窗朝着前庭院,背后的两扇窗朝着花园。在前庭院和花园之间,有一座宫殿式的大建筑物,那就是蒙奥瑟弗伯爵夫妇奢侈豪华的住宅。一圈高墙环绕着整座大厦,墙头上间隔地排列着开满花的花盆,照例有一座华贵的大铁门摆在中间,这是马车的入口。门房左近有一扇小门,那是供仆人或步行出入的主人用的。
从选择这座房屋归昂尔菲居住这一点上看,也许她有一个很爱她的母亲,同时还可以看出她既不愿儿子离开她,但也不想就此让儿子丧失自由,当然我们也必须承认,另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这青年本人的聪明自负,在懒散与自由之间选择一个平衡点。透过朝街的这两个窗子,昂尔菲可以看到经过的一切。街头的声色犬马,斑驳陆离,他们总是希望地平线能在他们的面前旋转,那样就可以坐观世界上的各种景色,也许只要在一个很小的范围也就足够了。如果碰到出现了什么值得他仔细考察的事,昂尔菲·蒙奥瑟弗就会从一扇小门里出去,完成他的调研愿望。那扇小门和门房左边靠近的那扇门相同,有必要详细描写一番。显然比之正门要朴素许多,像是自从房屋建成以来,从来不曾用过似的,上面被一层油膏所包裹。这扇门向门房嘲笑,因为虽有门房警卫,它却逃过了他的管辖,如果想让它开门,像《一千零一夜》里的阿里巴巴喊一声“芝麻开门”一样,只要由世界上最甜蜜的声音说一个魔字,或是手指轻轻一按门自然就开了。这扇门和一条长廊的尽头相通,长廊也就是候见室,它的右面是朝向前庭的餐室,左面是朝向花园的客厅。灌木和爬墙类植物覆盖住了这两个房间的窗子,从外面向里面张望,似乎难以看清内部的具体陈设。
这两个房间,是观察楼下情景的唯一通道。楼上的房间和楼下的是对称的,只在候见室那个地位多出了一间,分别是会客室、起居室和一间卧室。楼下的那间客厅是一种阿尔及尔式的吸烟室,是备抽烟者用的。楼上的那间起居室和卧室之间有一个暗门相通,暗门就在楼梯口,由此可见布置的是很周密的。在这一层楼上,不能少了一间气派的艺术工房,由于是一个统间,中间无隔栏,所以面积显得非常大,这里常常要起到交流的作用,在这里,艺术家和花花公子们互相争雄。这儿堆积着昂尔菲从各地收集来的各样东西:号角,低音四弦琴,大大小小的笛子和一整套管弦乐队的乐器,因为昂尔菲曾对乐队有过某种狂想(不是嗜好),此外还有画架,调色板,画笔,铅笔。因为在他完成了对音乐的痴迷之后,又对绘画产生了一阵兴趣,还有衬胸软垫,拳击用的手套,阔剑和练习击剑时用的木棍。因为,像当时那些时代的青年一样,昂尔菲·蒙奥瑟弗除了音乐和绘画以外,还以超越富家公子的坚忍,以完成一个花花公子的所受教育,那三门武艺是击剑,拳击和斗棍,就在这个房间里,他接待了格里寒,考克和却尔斯·勒布歇。在这个倍受宠幸的房间里,显然还不仅这些,其中包括法兰西一世时代的旧柜子,里面摆满了中国和日本的花瓶,卢加或罗比亚的陶器,巴立赛的餐碟;此外还有古色古香的圈椅,大概是亨利四世或萨立公爵,路易十三或红衣主教黎赛留曾坐过的,因为在两三张圈椅上,都雕刻着一个盾牌,盾牌是淡青色的,上面雕有百合花花纹的法国国徽,显然是卢浮宫的藏物,至少也是某位达官贵人的私藏。在这些黯黑的椅子上,乱堆着许多华丽的绫罗绸缎,是在波斯的太阳光底下染成的或由加尔各答和昌德纳戈尔女人的手织成的。我们无法知道这些东西具体是什么。它们在等着被派上用场,以便使看者赏心悦目,但究竟作什么用,或许谁也无法得知。房子的中央,有一架花梨木的钢琴,体积虽小,但在它那狭小而响亮的琴腔里,却蕴含着许多名家的心血,它正在贝多芬,韦伯,莫扎特,海顿,格雷特里和波尔拉的杰伯的重压之下呻吟着。在墙上,门上,天花板上,挂着宝剑,匕首,东方冶炼的短剑,长锤,战斧,镀金嵌银的盔甲,枯萎的植物,矿石标本,以及肚子里塞满草、正展开火红的翅膀、嘴巴永远闭不拢的鸟。显然昂尔菲的大多数时间都泡在这里。
但是,在约定见面的那一天,这个青年人却坐在楼下的小客厅里。正中央是一张桌子,四周是一圈宽大豪华的靠背长椅,桌子上放着各种著名的烟草,马里兰的,波多黎哥的,拉塔基亚的,总之,从彼得堡的黄烟草到西奈半岛的黑烟草无不具备,由一个手工制作的瓦罐摆放着。在这些瓦罐旁边,有一排香木盒子,这些盒子,按里面所装的雪茄的大小和品质,依次排列着的是蒲鲁斯雪茄,古巴雪茄,哈瓦那雪茄和马尼拉雪茄;在一只打开着的碗柜里,放着一套德国烟斗,有的是旱烟斗,烟斗是镶珊瑚的琥珀制的,有的是水烟斗,带有很长的皮管子,可谓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这种顺序是昂尔菲亲自安排的,也可以说是存心要乱顺序,因为当时不像现代,宾客们在早餐席上用过咖啡以后,都朝着天花板吞云吐雾的。差一刻十点时,一个仆人走了进来。还有一个马夫约翰,是昂尔菲的全部侍从,当然府里的厨子是永远为他服务的,遇到大场面,还可以借用一下伯爵的武装侍从。这个仆人名叫杰曼,他深得他这位青年主人的信任,他一手拿着几份报纸,一手拿着一叠信,先把信交给了昂尔菲。昂尔菲对这些来自不同地方的信札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挑出了两封笔迹妩媚,洒过香水的信,拆开信封,很认真地从头读到尾。“这两封信是怎么送来的!”
“一封是邮差送来的,一封是泰戈朗尔夫人的听差送来的。”
“回报泰戈朗尔夫人,说我一定会去她的包厢。等一等,今天抽空去告诉露茜一声,说我离开戏院以后就应邀到她那儿去吃晚餐。给她带六瓶酒去,产地要各不相同,塞浦路斯酒,白葡萄酒,马拉加酒,再带一些奥斯坦德牡蛎去。牡蛎要到鲍莱尔的店里去买,可别忘了说是我买的。”
“少爷什么时候用早餐?”
“现在是几点了?”
“差一刻十点。”
“好极了,到十点半吃吧。得波利或许不得不去办公。”昂尔菲看了看他怀中的记事册,“这是我和伯爵约定的时间,即五月二十一日十点半,虽然到时他不一定会来,但我还是希望他能按时到达。伯爵夫人起来了没有?”
“要是子爵少爷想知道,我现在就去打探一下。”
“是的,向她要一箱开胃酒来,我那一箱已经不多了。告诉她,我想在三点钟左右去看她,并请她允许我介绍一个人见她。”
跟班的退出了房间。昂尔菲往长椅上一靠,取出报纸读了几个标题,然后仔细读了一下戏目,当他看到上演的是一个正歌剧而不是歌舞剧的时候,便立即丧失了兴趣,他想在广告栏中找到一种新出的牙粉,很想知道在报纸中找到是不是如它所说的一样好,于是,他把巴黎的三大流行报纸一份接一份地甩开,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些报纸真是一天比一天地乏味。”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马车停靠的声音,仆人通报鲁希罕·得波利先生到。来者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浅色的头发,明亮的灰色眼睛,紧绷着的薄嘴唇,穿着一件蓝色的上装,几个金钮扣被钉在上装上,脖子上围着一条白围巾,胸前用一条丝带挂着一只玳瑁边的单片眼境,他进来的时候,随着眼神经和颧骨神经的一齐用力,把那只单片眼镜架到了眼睛上,脸上带着半官方的神气,没有笑容,没有问候。
“早上好,鲁希罕!早上好!”昂尔菲说道,“你这样守时真太令我吃惊了。我说什么来着,守时!你,最不可能出现的人,竟会在差五分十点的时候到来,而所定的时间是十点半!真是怪事!部长倒台了吗?”
“不,我最最亲爱的,”那青年一边回答,一边在靠背长椅上坐了下来,“你放心吧。我们虽然总是不稳定,但我们决不会倒台的,我开始相信:接下来的日子会变得容易很多,何况又发生了那件会极大地巩固我们的地位的半岛事件。”
“啊,不错!你们把卡罗斯先生赶出西班牙了!”
“不,不,我最亲爱的人,我们是有原则的。我们把他带到了法国的边镜,请他在布尔日享清福呢。”
“布尔日?”
“是的,我们对他已经够好了,布尔日是查理王世时的首府。什么!你不知道那件事吗?全巴黎的人昨天都知道啦,交易所在前天就已得到了风声,泰戈朗尔先生投机做空头,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像我们一样快地得到消息的,总之他发了一笔横财!”
“那么你显然又赚了一个勋章,因为我看到你的纽孔上有一条蓝缎带。”
“是的,他们给了我一个查理三世的勋章。”得波利漫不经心地回答说。
“喂,别假装毫不在乎了,你现在一定很开心了吧?”
“噢,拿它来作装饰品倒满不错的。配上密扣子的黑衣服,看来倒非常清爽悦目。”
“简直可以使你像加勒亲王或立斯达德大公了。”
“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我才要这么早来见你。”
“这么说正是因为你得了查理三世勋章,所以才来向我报告这个好消息的吗?”
“不,是因为我整夜都在写信,总共写二十五封快信。我到天亮才回家,曾尝试先睡一会,但头痛的很,于是我起来骑了一个钟头的马。跑到布洛涅大道时,疲倦和饥饿同时向我发起了进攻。要知道它俩很少一同出现的,可是它们竟联合起来进攻我,简直就像卡罗斯跟共和派订了联盟似的。于是我想起了你今天早晨请吃早餐的事,所以我就来了。快来补偿一下我饥饿的胃吧。我也疲倦极了想法让我兴奋起来吧。”
“这太容易了,”昂尔菲一边回答一边拉铃,而鲁希罕则用他的金头手杖翻动着那些躺在桌子上的报纸。“杰曼,拿一杯白葡萄酒和一块饼干来。现在,我亲爱的鲁希罕,这儿有雪茄烟,当然是违禁品喽,试试看,能否劝劝部长,请他答应卖这种货给我们吧,我受够了椰果叶了。”
“呸!这种事我可不干,只要是政府运来的东西,从没见你喜欢的。而且,那也不关内政部的事,是财政部的事。你自己去跟荷曼先生说吧,他在间接税管理区,第一弄二十六号房间。”
“说真的!”昂尔菲说道,“他你也认识,实在令我吃惊。抽一支雪茄哪。”
“真的,我亲爱的子爵,”鲁希罕一边回答,一边凑近一只涂着五彩瓷釉的烛台,在一支玫瑰色的小蜡烛上点燃了一支马尼拉雪茄,“像你这样整天在无所事事多快乐,那是我盼也盼不来的啊!”
“要是你也什么事都不做,我亲爱的保国大臣,”昂尔菲用一种略带讥讽的口吻答道,“那可怎么得了呀?嘿!一位部长的私人秘书,既要处理欧洲的大国关系,又要参与巴黎的阴谋;要保护国王,而更妙的是保护王后;要联络各党派,在选举中获胜;你在你的办公室里用笔和急报所取得的业绩,比拿破仑在战场上用他的剑和他的大小胜仗更为光辉灿烂。除了你的薪俸之外,每年还有二万五千里弗的收入,有一匹夏多·勒诺出四百路易你都不肯卖的马,有一个永远不使你失望的裁缝,你可以自由出入戏院、骑士俱乐部和游戏场,这一切,不都是让人高兴的理由吗?好,我来使你高兴一下吧。”
“怎么个高兴法?”
“给你介绍一位新朋友。”
“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
“怎么又是一个男的。”
“但你不认识这个男人。”
“他从哪儿来的,中国吗?”
“或许更远。”
“见鬼!我希望我们的早餐不是因为他到来的缘故才有的。”
“噢,不,我们的早餐正在大厨房里烧着呢。你饿了吗?”
“啊!承认这种事脸上可不好受,但我实在是太饿了。我昨晚是在威昂弗先生那儿吃的晚餐,而法律界的人请吃饭菜总是糟糕透了的。他们像是吝啬鬼似的,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啊!瞧不起旁人的饭菜哪,你们部长大人们吃的公家饭菜很不坏呀。”
“是的,我们不请时髦人物吃饭,但我们却不得不和一群农夫天天扯在一起,因为他们的立场和我们的一致,并且投我们的票,要不然,我向你保证,我们是决不会在工作场所吃饭的。”
“好吧,再喝一杯白葡萄酒,再来一块饼干吧。”
“很愿意。你的西班牙酒味道好极了,你瞧,之前的政策是正确的。”
“是的,只苦了卡罗斯先生。”
“嘿,卡罗斯先生可以喝波尔多酒,再过十年,我们可以使他的儿子和那位小女王结婚。”
“那时,如果你不离开部里也许还能受嘉奖。”
“我想,昂尔菲,你今天早晨是想用烟来喂饱我是不是?”
“啊,你得承认这可是最好的开胃品,我听到彼桑那熟悉的脚步声。你们可以辩论一场,那就把时间消磨过去了。”
“辩论什么?”
“关于报纸呀。”
“我的好朋友,”鲁希罕带着一种极其轻蔑的神气说道,“你见我看过报吗?”
“看过才知道接下来会有一场辩论。”
“彼桑先生到。”仆人通报说。
“进来,进来!”昂尔菲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向那个青年迎上去。“得波利也在这儿,他也不先读读你的文章就诋毁你,这可是他自己说的。”
“他说得很对,”彼桑答道,“因为我在批评他的时候从不管他真正在做什么。早上好,司令!”
“啊!你已经知道那件事啦。”那位私人秘书一边说,一边微笑着和他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