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昂尔菲一见到他的朋友,就要求他陪他去拜访伯爵。不错,前一天晚上,他已经恳切有力地谢过他一次了,但他帮了这么大的忙,是值得再去谢第二次的。佛朗茨觉得伯爵似乎有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在吸引着他,而且其间似乎还有一种轻微恐惧的魔力,他极不愿意让他的朋友单独去这个人那里,于是便答应同他前往。他们被引入客厅,五分钟之后,伯爵出现了。
“伯爵阁下,”昂尔菲迎向他说道,“请允许我今天上午向您重述一遍,昨天晚上我表达的谢意太笨劣了,我向您保证,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您给予我的所有帮助。我将永远记住您的恩德,您永远是我的救命恩人。”
“亲爱的邻居,”伯爵微笑着回答说,“您把我对您的帮助看得太见外了。我除了为您在旅费里省下了约莫两万法郎以外,其它的根本不值一提。请接受我的祝贺,您昨天表现出来的勇敢,我很敬佩。”
“老实说,”昂尔菲说,“我对于自己无能为力的事不会求全责备,也就是说,随遇而安吧,我是要让那些强盗看看,虽然全世界各地都有人会身陷危险的泥潭,却只有法兰西民族既便在狰狞的死神面前还能微笑。但那一切,并非我对您说的重点,我这次来是想来问问您,不论我个人,我的家庭,或我的其它方面的关系,能否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家父蒙奥瑟弗伯爵,虽然原籍是西班牙人,但在法国和马德里两个宫廷里都有相当的势力,有一点您可以放心,我和所有那些爱我的人,都愿意尽力为您效劳。”
“蒙奥瑟弗先生,”伯爵答道,“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永远不怀疑您的感激之心,您既然提出这样真诚恳切的请求,我倒是真的决定要请您帮一个大忙呢。”
“什么事?”
“我从未到过巴黎,我也不是很了解它。”
“这怎么可能呢?”昂尔菲惊叫道,“您生活到现在居然从未去过巴黎?太不可思议了。”
“可是这的确是真的,您说,我到现在还不曾去见识一下这个欧洲的第一大都市,确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只是我和那个社会毫无关系,以前若是有一个像您这样的人推荐我,我或许早就作一次重要的旅行了。”
“噢!像您这样的人!”昂尔菲大声说道。
“您太过奖了,但我觉得自己除了能和阿加多先生或罗斯希尔德先生这些百万富翁一争高低以外,别无所长,我到巴黎又不是为了置产经商,所以迟迟未去。借此机会我也能实现这个愿望。这样吧,我亲爱的蒙奥瑟弗先生(这几个字是带着一个极古怪的微笑说的),我一到法国,就由您负责为我打开那个时髦社会的大门,因为我对于那个地方,像刚进入大学的孩子一样无知。”
“噢,那一点我完全可以办得到,而且十分乐意!”昂尔菲回答说,“更巧的是,今天早晨我接到家父的一封信,召我回巴黎,是关于两个家庭联合的事情(我亲爱的佛朗茨,请你别笑),而那个家庭也是地位很高,是属于巴黎的上流社会。”
“婚姻关系吗?”佛朗茨大笑着说。
“上帝保佑,是的!”昂尔菲回答说,“所以当你回到巴黎的时候,也许我那时已不是现在的我了,或许已成了一家之主了。我注定会有那么一天的,是不是?但无论如何,伯爵,我再说一遍,我和我的家人都会全身心地为您效劳的。”
“我接受了,”伯爵说道,“因为我可以向您发誓,我曾为去巴黎谋划了许久,就等这样一个机会的到来使之实现了。”
佛朗茨怀疑这些计划是否和他在基督山的岩洞里所透露出的那一点口风有关,所以当伯爵说话的时候,这位青年仔细地观察着他,希望能从他脸上捕捉到一点信息,究竟是什么计划促使他到巴黎去。但要看透那个人的心是非常困难的,并且他的笑容是如此具有欺骗性。
“请告诉我,伯爵,”昂尔菲大声说道,他想到能将眼前这位贵人推广到上流社会,心里高兴,“请实话告诉我,您访问巴黎的这个计划,究竟是出于真心呢,还是那种在人生旅途中逢场作戏常许的空愿,像一座建筑在沙堆上的房屋一样,一会儿就被风引走了?”
“我以人格向您担保,”伯爵答道,“我说过的话绝不是心血来潮。我到巴黎去,一方面是出于心愿,一方面也是由于绝对的必要,所以不得不去。”
“您有没有决定您自己什么时候回到那儿?”
“我当然决定了,两三个星期之内。就是说,我恨不得现在就能回去!”
“好的,”伯爵说道,“我给您三个月的时间。您瞧,我给您的期限是很宽的。”
“三个月之内,”昂尔菲说道,“我就能在巴黎见到您?”
“我们要不要确确实实地来定一个日子和时间呢?”伯爵问道,“只是我得先警告您,我是极其遵守时间的哪。”
“妙极了,妙极了!”昂尔菲大声说道,“我欣赏准时的人。”
“那么,就这么一言为定了,”伯爵答道,然后他用手指着挂在壁炉架旁边的一个日历,说道,“今天是二月二十一日,”又掏出他的表来,说道,“恰巧十点半钟。接下来我们做如下约定:请在五月二十日上午十点半钟等着我。”
“太好了!”昂尔菲说道,“我到时一定准备好早餐恭候您。”
“请问您家住在何处?”
“海尔达路二十七号。”
“您在那儿住单身吗?我不想打扰到您的家人。”
“我住在家父的府邸里,独占庭园侧边一座楼,基本上是和父母分开住的。”
“很好,”伯爵回答,一面摸出他怀中的记事册来,写下了“五月二十一日早晨十点半,海尔达路二十七号”。“现在,”他一边把记事册放回到口袋里,一边说道,“您只管放心吧,您的挂钟和您一样准时。”
“我离开之前还能再见到您吗?”昂尔菲问道。
“您什么时候起程返回呢?”
“明天傍晚五点钟。”
“那样,我必须跟您告别了,因为我在那不勒斯还有事情要处理,星期六晚上或星期天早晨以前不会回来。您呢,男爵阁下,”伯爵又向佛朗茨说道,“您也明天离开吗?”
“是的。”
“和你的同伴一起回家吗?”
“不,去威尼斯,我在意大利还得呆一两年。”
“那么我在巴黎见不到您了?”
“恐怕我不能有那个荣幸了。”
“好吧,既然我们必须分离了,”伯爵伸手和两个青年每人握了一次,“请允许我祝愿你们二位旅途平安愉快。”佛朗茨的手是第一次和这个神秘的人接触,当两手相触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颤,因为他觉得那只手冰冷冰冷的,显然不像一个正常人的手。
“我们把话已讲明了,”昂尔菲说道,“说定了,是不是?您在五月二十一日早晨十点半钟到海尔达路,而且您一定会在那时出现的?”
“讲定的这一切都以人格担保,”伯爵回答说,“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准时出现在那儿”
两个青年于是站起身来,向伯爵鞠了一躬,转身出了门。
“怎么啦?”当他们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以后,昂尔菲问佛朗茨,“你似乎心事重重的。”
“我坦白地告诉你吧,昂尔菲,”佛朗茨答道,“我正在尽力去不弄明白这位古怪的伯爵的真正来历,而你和他订期在巴黎相见的那个约会真让我感到忧虑。”
“我亲爱的,”昂尔菲惊道,“为什么为这事而不安?咦,你疯啦!”
“随便你怎么说吧,”佛朗茨说道,“疯不疯,事实如此。”
“听我说,佛朗茨,”昂尔菲说道,“我很高兴借这个机会来告诉你,我早就发现了,你对伯爵的态度显然很冷淡,但从另一方面讲,他可是一个我们值得信赖的人。你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这必有原因的。”
“你在到这儿来以前,曾遇到过他吗?”
“事实上我们曾见过面。”
“在什么地方?”
“你能不能答应我,我讲给你听的事,万万不能泄露出去?”
“我答应。”
“以人格担保?”
“以人格担保。”
“那我就满意了,事情是这样的。”
佛朗茨于是向他的朋友叙述了那次到基督山岛去游历的经过,以及如何和一群走私贩子打交道,如何有两个科西嘉强盗和他们在一起等等。他很卖力地叙述了如何得到伯爵那次几乎像变魔术似的款待,如何在那《一千零一夜》的岩洞里体验不一样的尊贵。他毫无保留地详述了那一次晚餐——大麻,石像,梦和现实,如何发现在他醒来的时候所发生的一切都被精心擦拭过,而只见那艘小游艇渐渐远去,消失在韦基奥港。接着他又详述了他在斗兽场里偷听到伯爵和万帕的那一席谈话,伯爵如何在那次谈话里许诺为佩彼诺那个强盗设法弄到赦罪令。这个协定,读者当然明白,他是最忠实地完成了的。最后,他讲到前一天晚上的那个奇遇,他为了六七百毕阿士特,如何感到为难,如何巧借帮助化险为夷的圆满结果。
昂尔菲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嗯,”他等佛朗茨讲完后说道,“难道他是完美无缺的吗?伯爵喜欢旅行,因为有钱,所以自己买了条船。你到朴茨茅斯或索斯安普敦瞧瞧去吧,你会发现港口里挤满了游艇,都是属于为富不仁的英国富翁的。而为了在他旅行的途中有一个休息的地方,为了逃避那种令人作呕饭菜——我吃了四个月,你吃了四年,为了避免睡这种床铺,他在基督山安置了一个窝。为了解除后顾之忧,所以他买下了那个岛,并袭用了小岛的名字。你且自问一下,亲爱的人,在我们相识的人里面,不是也有用地名或产业的名字命名的吗?而那些地方或产业,他们生平不是从来不曾拥有过的吗?”
“但是,”佛朗茨说道,“为什么他的船员会和科西喜强盗共事呢?”
“哎,那件事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众所周知,科西嘉强盗并不是流氓或贼,而纯粹是为亲友复仇才被本乡赶出来的亡命者,和他们交朋友没什么丢脸的,因为以我自己而论,我可以明目张胆地说,假如我一旦去访问科西嘉,那么我在拜访总督或县长之前,一定先去拜访一下哥伦白的强盗,如果我有这种机会的话。我觉得他们是很有趣的。”
“可是,”佛朗茨坚持说,“我想你大概也承认,像万帕和他的喽罗们这种人,可都是些流氓恶棍,都是为钱财抢劫的亡命之徒。而伯爵竟能有力量左右那些暴徒,这一点你又怎么解释啊?”
“我的好朋友,能平安归来已经万幸,何必再问为什么呢。所以,你不能要求我来责备他和不法之徒之间的这种密切关系,而应该让我原谅他在这种关系上越礼的细节,这倒决非是因为他保全了我的性命,而因为依我看,保命是不会有问题,关键是没让我破财,四千毕阿特,换成我国的钱,要相当于两万四千里弗。这笔数目,要是我在法国被绑票是肯定不会被估得这么高的,这完全证实了那句俗话,”昂尔菲大笑着说,“墙内开花墙外香。”
“谈到国籍,”佛朗茨答道,“伯爵究竟是哪国人呢?他的本族语又是哪一种语言呢?他靠什么生活?他这种庞大的财产是从哪儿得来的呢?他是很有故事的人,在他的前期生活中,曾发生过什么大事,导致他如此看破红尘呢?假如我处在你的位置,这些问题我当然是希望能得到解答的。”
“我亲爱的佛朗茨,”昂尔菲回答说,“当你收到我那封信,明白唯一的办法是上门找伯爵求助,说,我的朋友昂尔菲·蒙奥瑟弗遇险了,请帮助我,救救他吧。你是否是这样说的?”
“是的。”
“好了,那么,他有没有问你,何尔贝·蒙奥瑟弗先生是谁,他的爵位,他的财产是从哪儿来的,他靠什么生活,他的出生地点在什么地方,他是哪国人?请告诉我,他有没有对他的背景做详细的调查?”
“我承认他一点都没有问我。”
“不,他只是把我从万帕先生的手里救了出来,我老实告诉你,虽然当时我在表面上镇静自若,但内心早已归心似箭。现在,佛朗茨,他既然这样毫不犹豫迅速地为我效劳,而他所求的报酬,只是我的举手之劳,像我对经过巴黎的任何俄国亲王或意大利贵族所效的微劳一样,只要我介绍他进入社交界就行了,你能忍心让我拒绝他吗?我的老朋友,我可是热血男儿啊。”这一次,他必须承认,有力的论据都在昂尔菲这一边。
“好吧,”佛朗茨无可奈何地说道,“你随便吧,我亲爱的子爵,你的理由相当充分,但无论如何,这位基督山伯爵总是一个怪人。”
“他是一个博爱主义者,”对方答道,“他去巴黎的目的,是看重了蒙松奖章。假如我有投票权而且能左右选举的话,我一定投他一票,并帮助他拉选票。现在,亲爱的佛朗茨,我们来谈些别的吧。来,我们先吃了午餐,然后到圣·彼得教堂去做最后一次的访问好不好?”佛朗茨默默地点头答应了。两个青年在第二天下午五点半分头行动。昂尔菲·蒙奥瑟弗回巴黎,而佛朗茨·伊皮奈则到威尼斯去,准备到那儿去住两个星期。但昂尔菲在钻进他的旅行马车之前,为了慎重,又托旅馆侍从交一张名片给基督山伯爵,在那张名片上,他在昂尔菲·蒙奥瑟弗的名字底下用铅笔写着:“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十时半,海尔达路二十七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