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6岁的我在一个破乱的小学奔跑,所有人都说我是一个乖孩子。我没有上幼儿园,从不知道什么是幼儿园,直到我上高中转入另外一个城市,才第一次知道幼儿园是什么样子。
妈妈不识几个字,爸爸上完了小学。常常忙完农活就在一些村户的泥巴墙上涂上大大的红字,一些政治与革命标语。
在学校里我一直是一个霸道而固执的家伙,没有人敢侵犯我。可是也正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变得自卑,极端。不喜欢任何张扬和高贵的东西,包括对女孩子。讨厌父权及家庭暴力。
一次我被一名老师留在学校强行背诵自然课本,对于那些课程我天生就知道对我是无用的,中国从小就会应试教育。所以后来在老师成功地扇了我一耳光之后,我也同样成功地从二楼跳下去逃跑了。
我也时常因打架被那些老师叫来家长,每次父亲都会提着家里生产的特产来给老师说上一大通卑微的讨好话。学校附近的居民都害怕我,去学校告状,说我破坏他们的庄稼,偷他们的果子吃,还用石头打他们的牲畜,在他们的水井里撒尿。
从那时起,我对这个社会有了强烈的破坏欲。
一些偏远而常常来学校迟到的同学也受尽了我的欺负,我将他们罚到教室后面的空地上站着背书,然后让他们次日一人给我带一个巨大的玩具。一段时间以来,我满足于那些霸道的快乐。
6
我转了一个又一个的学校。总是安静地干一些事情。上学时别的孩子一路上都小鸟般叽叽喳喳欢快地微笑,只有我一声不响地走路。
10岁时的我,身材矮小,单薄。独自寄宿在学校。
我依然敏感于教室里那些呆板的东西,它们对我一无是处,像被禁锢。但我还是乖乖地坐在五年级教室的第一排,死死地盯着黑板上老师手上粉笔走过的轨迹和老师一张一闭的嘴唇。因为我明白,人生的自由只是指在一个特定的圈子里,脱离了那个范畴,自由只不过是一个虚无甚至是完全剥离的概念。自由也仅是一种特定的文化,它是指对固有规范或是旧道德的一种反叛。我们需要新的领域来开拓旧有的道路。
老师手中的粉笔刷有时候会经过我的头顶,砸在那些越过特定圈子而寻找自由的学生脑袋上。
但我的成绩总是班上最好的,老师很喜欢我,只是我不喜欢他们。
7
如果我生活的地方也算南方小镇,那我就是极少的几个可以看见大朵大朵雪花的南方小孩。
那里的冬天总是下很大很大的雪,人们都围坐在家的后园里烧柴取暧,等待着春天的花开,播种。
山上有很多的野兔,它们无处可去,有时会蹿到农户家里。山里的人们在冬天闲来无事时,会邀上成批的青年人去狩猎。一些野猪、毛羊、野狗等被他们打死后扛了回来,然后他们像原始社会那样平均分配。
由于我家靠近野山,所以也常常成了狩猎人的聚会地或是分食地。每次守猎,大黄狗一定会成为主力军,不遗余力地在森林里狂叫着奔跑。
周末是固定上学的日子,背着大大的书包步行几十里的山路去学校寄宿,偷吃学校附近居民的萝卜过日子。饥渴已成为一种平常的状态,我的身体也强烈地裂变得营养不良,面黄肌瘦。
但有时也会待在家里,和家人一起搬着长长的板凳步行很远去村里的小学操场看露天电影。每次妈妈总是准备着大包大包的花生或是瓜子,供我们边看电影边吃;然后在深夜回家的路上,一大群人漫谈着不着边际的电影情节。
后来我才发现,其实当时村里人没有一个人将电影看懂了。
也正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向往电影中的英雄情结。我一直幻想着有一天黑帮老大像当年捉爷爷去当兵一样来到我们村里,然后带走我。为了金钱、义气、美女,在江湖上拼杀。我像一只秋蝴蝶,在暖暖的午后飞入寂静的树丛。匆匆的脚步,灵魂飘突。
一时间以来,村子里打架事件不断。常常在深更半夜有一帮孩子火拼,也就是我们八组的佬上帮派与邻近二组的坳上帮派为了争一个女孩子而火拼了3个多星期。最终以我们八组佬上帮派一个兄弟用从家里偷来的炸药炸了二组坳上帮一个兄弟而告终,于是那个炸药场——堰坝也成了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地方,以至于在我成长的梦里无数次出现了在堰坝火拼的场景。
8
12岁时,我懂得了调戏女孩子。
那时我已上六年级了,寄宿的生活让我学会了孤独与落寞。
与一群同样寄宿的学生沉溺于跳房子、丢沙包、滚铁环等少许的快乐,有时看着大群大群的女生在教室后的空地上跳皮筋、踢毽子、抓沙包。
用零花钱买来最便宜的笔记本,大段大段地抄小虎队和郑智化的歌词。还在上课铃响的前5分钟,唱罗大佑的《童年》;在课桌上贴满林志颖或四大天王的相片。当然现在,像所谓的四大天王之流,在我眼里连****都不如。用文具盒养蚕,捉知了;在自然课完后,我会独自用放大镜在阳光下烧蚂蚁。一个光点,一股青烟,一声爆响,一点臭味,一个蚂蚁就消失了。
老师常常用暴力解决我们的顽皮与无知——体力改造,我们利用课余时间给老师种蔬菜、挑水。由于那时村里还没有架上电线,所以连城里人用了几辈子的交流电都没有。晚上只能在点着煤油灯或是蜡烛的教室里大声地朗读鲁迅、朱自清,在黑暗中将记忆冰封。
一个星期不懂得换衣服,从不洗澡。30多个学生像罪犯一样倦缩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只有等到上级领导检查时才清扫一次宿舍。
妈妈有时在月中会去学校给我送蔬菜,然后轻轻地抚摸我的头部。当我的指尖触到母亲那像水一样流动的肌肤,我的头开始变得昏暗,脏乱,我不知道光源在哪里。漫长而黑暗的楼梯,我似乎要等待什么。这种情绪让我无法自拔,我陷入极度的震惊与惶恐中,麻木地回应着母亲的叮嘱。
一年以后我离开了那所学校,离开了那个霉毒的地方。尽管我知道每一条道路都对应着十字分叉,每一种抉择都意味着背叛的危险。
父亲去学校接我回家,我们一路步行30多公里山路。没有任何言语,我的脚像灌了钻一样麻木。
我开始试图寻找我生命中的绿色,我天天坐在那座山顶上,向着远方呐喊。河里的船儿开始变得飘渺,我知道有一天它会带我去远方。
9
那个夏天我一直不快乐。
大黄狗也在那个夏天死了,被村里一个青年偷着杀死的。那时村里所有人都想着发家致富,突然有一天听一个外出打工的青年回村说,很老的狗身上一般都有狗宝,而一个狗宝可以卖几万块钱。就这样,我家那大黄狗无辜地成为了他们猎取的对象。
我知道它死了,它再也不会活过来了,我抱着它的尸体整整哭了一夜。
那是整个童年陪伴我最多的一个生命。
第二天,我在爷爷的陪同下在一个小山包上给大黄狗砌了坟墓,那里可以看见远方。在它的坟头我种上大束大束的野草,一些新的生命。
在我和爷爷给大黄狗砌好新坟墓的第二天,我家的那3间瓦房变成了废墟。妈妈在不停地哭泣,爸爸在一个劲儿地猛抽山烟,大大的烟雾笼罩着他的脸。我看到了爸爸的泪水,我也看到了爸爸第一次慰藉着妈妈。
路过、穿越,一次又一次地,狂风暴雨不曾真正进入我生命里的那些纷繁复杂。而在那个晚上,它进入了,我听到了这个世界最黑暗的嚣叫。
八级台风卷走了房顶,瓦片纷飞,仿佛天空变成了无数碎片。世界瞬间变得清晰,即使在那样的黑夜。
爸爸和妈妈紧紧地依偎在门框里,那里才是稍微安全一点的地方。雨水爆炸般进入到我的屋里,空气沸腾,雷声撕裂着我的心脏。我听到爸爸温柔地叫喊:“广,广,不要怕,雨一会就要停了,明天我们重新修理房子……”
那一刻,我忍住了所有的泪水。我开始感到骄傲,为我的父亲骄傲。
后来的3天时间里,村里很多人来我家帮我们维修房子。
可是那真的能补修吗?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残缺?
后来,我索性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为了掩藏什么,我把房间的墙上贴满报纸,我要让我的房间变成蓝色。蓝色的墙壁,蓝色的床架,蓝色的书桌,蓝色的我所有看得到的一切。
整个暑假,我变得莫名的空虚,不再喜欢做老师布置的作业,我将那些作业本折叠成纸飞机,一个一个接着在山顶上放飞。然后独自坐在溪边踢石头。
花开的季节,天亮时拿着镰刀陪父亲去很远的野山上给牛羊割草,一早上我割一捆草,而父亲割三捆。匆忙回家吃过早饭,就跟着父亲去农田里干上一天的活,锄草、施肥、挖土豆。浓重的呼吸,激烈的汗流,我穿着表哥表姐穿过的旧衣服,无任何怨言。
这一切的一切凝结了我过往的泪与笑、激情与困惑、忧郁与孤独。
从此,我离开了家,也彻底地离开了那个夏天。
10
13岁时,我去了哥哥刚刚离开的那所校园——田家坪中学。
第一次去那里,哥哥帮我背着大大的行李箱,我自已带上铺盖。我们天刚刚亮时就出发,走了大半天的山路,终于到了那所学校。
我依然不喜欢那里,那里既不是春天也不温暖,只是一朵枯萎的花疼痛地开放的地方,是一个童工厂。春天来的时候,老师们就死了。
在那里我度过了3年的初中生活,没有人知道我的悲伤与绝望。我常常在别人上课时独自一人跑到离学校很远的一条小溪里捉青蛙,发呆,扭曲身体,我看到女孩子们的成长后蜕变得陌生而好奇。
也没有人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我在春天的时候放声哭泣,晦涩地难过。
我的前方有阴沉的田野,一些爬山虎溺水而亡。
我的课本是我的垃圾场,钻笔碎屑尖叫着落地,黑色的墨水斑点映衬在我绿色的衬衫上,像一群黑色的蝴蝶……
贫穷,冷落。所有人都似乎不会在意我,仿佛我不存在。
所有外人不会知道,在教室里的座位是分等级排位的,由于家里穷没有钱给班主任送礼,我被他安排在教室里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雪藏着。而那些教师子弟或是高干出身的学生总是不停地欺负和鄙视着我的贫穷,尽管我的成绩一直是最好的。
直到有一天,我拿着从附近一个工厂拾来的水果刀向一个常常受到老师表扬的学生狠命地刺去。血花飞溅了一身,我看到所有人惊愕的表情,只有我独自在平静地微笑,肌肤像花儿一样绽放。
那天晚上我一直不敢回学校。听到救护车刺耳的嚣叫,划破夜空,割痛我冷潮的心脏。
我杀人了。他们该死,那些高贵该死。
11
羊君找到我,只有她一直没有责怪我。从上小学六年级时,她就一直静静地陪在我身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是一个没有家庭的孩子,父母刚生下她就残酷地将她抛弃去了南方打工,但后来父亲因工伤至死,母亲从此失踪。年迈七旬的爷爷将她带大,上学的费用一直由村里人集资。
羊君紧紧地抱着我,她知道此时说任何话都是多余的。我第一次躺在她的怀里哭泣,仿佛回到母亲的身边。我想用最钝重的金属乐器,化解那些善良的女人,悲苦的农民,天真的孩童。可是,我错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被学校开除。羊君哭了。
父亲暴跳如雷地跑到学校,当着几百名学生的面,狠狠地抽打着我的耳光,并撕裂般地骂到:你这个狗娘的东西,你他妈跟老子滚回去种地,看你日晒夜露,妈的没出息的东西……
我努力地忍受着眼泪,甚至已没有眼泪可流。看着对面稀疏的车流,开始微笑。为什么我的天使一直不来挽救我呢。我预感到了将至的死期,像一片失落的叶子,被无情的风卷进了无底洞中。
我离开学校后,羊君曾长跪在校长家里不起为我求情,但校长无动于衷。
在一个深夜,校长抚摸着羊君白嫩的脸猫禀着声音说,你真想为他求情吗?
校长侮辱了一个纯洁的孩子的名字。羊君用一个耳光为自己找回了尊荣。
我不敢回家,躲在离家很远很远的一个山洞里忍受着饥饿,因为我害怕看到母亲伤心的样子。我对不起她,只有她是一直爱我的。
我看着山上那些冒着疯狂火苗的植物,它们痛苦地扭曲着,哀嚎着,一次次向我伸出双手,我难过地低下了头,泪水顺着已磨破了洞的布靴流入地缝。我该怎么办?我已经十三岁了。
我知道我的生活注定霉暗而艰涩。我不期望未来。
很早很早的时候我就知道未来只是一个骗局。
12
两个星期以后,我接到返校的通知。
这是所有人始料不及的,可是我并没有因此而高兴。只是父亲将我拉到一个屋子里给我灌输了一整夜的教育课。我知道我又一次被捆到了倒置的十字架上。
回到学校的理由很简单,就是学校要参加全国数学奥林匹克大赛,而一向作为数学尖子生的我,学校理应是离不开的。更何况校长还可以因此收到我父亲想尽一切办法才可以借到的礼物呢。我参赛后还可以得到名次,为学校争光,为校长及课任老师的脸上抹油,他们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那都是些虚伪而势利的家伙。
坐在教室里,所有人用利箭般的眼光看着我。我听到他们的小声议论及在我背后的指指点点,可我并不在乎他们,我的灵魂是会燃烧的,还在乎这点杂乱的冰质?
羊君是我惟一一个朋友,仿佛我生命中一只灿烂生辉的银笛,美丽与洁净,等待着我的吹响。
我们常常一起在那溪边玩到很晚不回学校,在树林里听鸟叫。后来我发现羊君总是用怪怪的眼神看着我,并且喜欢让我牵着她的手。她总是静静地对我说:“广,你知道吗,我喜欢脏的火车。”
直到有一天,当我们再次逃课在溪边玩耍时,羊君陡然紧紧地抱着我说:“你吻我吧,你吻我吧,我要为你生个孩子。”
我吻了羊君,我们吻了好久好久,直到天昏地暗。
一切总在毫无觉察的时候悄然停息,谁也无法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