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荒漠,一片欢笑
那些远去的脚印,刻下永恒的痛
一个秋天,一块麦田
那条旧的红领巾,教会我们虚荣
妈妈,我要去向哪里
一、祖先阴影
1
虎井口村。一个偏远的鄂西南小镇。
关于虎井口这个村名,有太多种传说,但几乎所有人都以我爷爷的说法为准。我爷爷住在村里最高的一座山顶上。他说他一直舍不得离开那里。那里有呼呼的北风,有供他们全家人吃了几十年水的一口老古井,有供他栽烟草的农田。他还喜欢在栽种烟草的时候偷偷地栽种鸦片,不让任何人知道。可是他又总是善意地将那些成熟的鸦片分给村里每一位与他相好的老人,以供他们作为良药。他将那些鸦片果实一点一点晾干,然后作为酒料,酝酿。
在农忙季节,爷爷会戴着草帽全天待在庄稼地里。他说他要等待玉米生长,变黄。天黑了很久很久的时候,他才牵着他的牛从后山的地里回来。
他偶尔会唱歌,但一直不怎么快乐,除非是给他几个孙子讲故事或是和一些老朋友喝酒的时候。伴着颤栗的咳嗽声,爷爷大大的烟斗在石阶上发出剧烈的声响。
那是家里惟一的一个祖传下来的东西。
2
惟有真实的苦难,才能驱除罗曼蒂克幻想的苦难。
年经的时候,爷爷是个石匠。被国民党捉去当兵,半路躲避枪口逃了回来。于是他每天独自一人在山上帮别户人家打磨石器,偶尔会在别人堂屋里,用钉锤修理别人已经不再锐利的石磨、擂斗等。
有一天他同样是帮别人打磨,可是3天了石磨并没有打多少。其实并不是爷爷懒,只是爷爷想待在别人家里多吃人家几顿饭而已。因为他知道回到家,连糠都没得吃。死皮赖脸成了那时惟一的生存手段,毕竟人家是当时的富农、地主阶层,后来爷爷遭到地主的毒打,并没收了他所有打磨石器的工具。
爷爷并没有反抗,承受着命运中的一切苦难。只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爷爷想着一切办法去将他的工具偷了回来。地主的女儿发现了他偷东西,但她当时并没有举报他。
时光飞逝。国家镇压了地主阶级,实行农村集体主义大锅饭。爷爷和村里另一位老同志刘拐子当上了村生产队的队长,而那个毒打过我爷爷的地主因经受不住国家没收财产的打击而患病死亡。
地主的女儿在我爷爷的一帮兄弟的帮助下,被爷爷给睡了。对于这一点,我爷爷一直是个聪明人。后来地主的女儿就死心踏地地跟了我爷爷,随我爷爷一起改名换姓,并将房子从清江边上一个小陡坡上搬到现在爷爷所住的山顶。
3
他说,惟有看到克服苦难的壮烈悲剧,才能帮助我们承受残酷的命运。
所以无论怎样,他都不会丢下奶奶一个人。尽管他的脾气一直不怎么好,甚至让他所有的儿女都讨厌他,可是他所有的儿女又有谁知道他的苦恼呢。曾经他是村里最顶天立地的男人,东家有苦西家有烦都会找到他,然后他就义不容辞。
他和奶奶结婚的时候还不到15岁。他们一共生了6个小孩,3男3女。年轻时他回到清江边一个煤矿打工,独自统治着一个地方的经济,南来北往的货船都与爷爷拉上关系。后来他最小的儿子在他曾工作过的煤矿系中另一煤洞里被瓦斯爆炸致死,面目全非。肉体的碎片溅满了整个黑暗的洞穴。
爷爷在他小儿子的坟上睡了3天3夜。他用重重的锄头在他小儿子的坟上种满野草,并在坟头放上一个大大的簸箕。他舍不得他,并发誓说死了一定要葬在他的旁边。
其实对于爷爷与奶奶的真实婚姻,我上面说的并不正确。这只是我的主观想像及猜测,甚至可以说是梦境。爷爷是一个守旧的人,不轻易给我们外露他的私事,包括我的父亲也不一定知道一切。
或许你可以说,这只是一个过程。也许这就是预谋中的一场叙述。
请原谅我有限的记忆和超载的灵魂。也许我会像无数枯萎的葵花一样从空中落下,掩映我的记忆与伤痕。在未来的某一天阴影中,或许我会对爷爷,对我所有的亲人讲述虚无与真实,存在与灭亡的过程,只为了证明那段久远的历史与真实的苦难。
4
歌德在他的《浮士德》里说:美啊,你停留下吧。
然而爷爷疯了。村里人都在纷纷议论他小儿子的离去。
他精神严重萎靡,常常痴呆。20年后的冬天,爷爷死了,我没来得及回家参加他的葬礼。
后来我跪在他的坟头,长久地抽泣。
瞬间,我想起爷爷艰难地挑桶水唱山歌的样子,想起我考上大学那年爷爷用他颤抖的双手从他贴身内衣口袋里翻出惟一的一张10元的旧钞票硬塞给我;想起他醉酒后的哭泣;想起他牵着牛在农田耕地的忙碌;想起他的草帽及烟斗……
5
开成出生的那年是1952年,一些偏远的小山村刚刚解放。他是家里第4个孩子,他上面有3个姐姐。所以他的到来引起全家上下的欢喜。在村里,若是一家没有儿子是会被人嘲笑的。就像我清楚地记得我爷爷也常常嘲笑他最好的朋友刘拐子家3个孙女儿,并且一大群旁人常常议论说刘拐子家断子绝孙了,说是他当队长时欺压了别人的缘故。
开成在十几岁的时候,被父母派往外乡义务修公路,打矿石,干一切体力活以供养家。在外的时间常年饥饿,身材黑瘦。
由于他写得一手好字,后来下放回村。在村里他每天忙碌于各个住户之间,用大大的毛刷子蘸上石灰浆在村里的每个住户的泥巴墙上写上一幅幅的政治标语:向伟大领袖毛主席学习、坚持改革开放、多种田多修路、少生孩子早致富等等。于是他每天清早就扛着各种东西奔波于每个农户之间,也清楚地知道山里的杜鹃什么时候发出一天里的第一声鸣叫,太阳什么时候开始升起。
开成是一个老实而纯朴的男人。村里的好事人给他介绍了个媳妇,是临村三元里村的一个女子。介绍人私下里跟开成父母说:“你看人家姑娘什么都好,就是眼睛有一点点问题,再说你家儿子成人了,也该找个媳妇娶进门了。”
他父母给介绍人送了一包又一包的农家礼物。没过几天,他们彼此就过门了。
他们在经过短暂的恋爱后分开了,他不爱她,也许是她不爱他。总之,在那种时代那种环境下的婚姻是不讲爱与不爱的。后来在他25岁那年,他攀上了同村里另一个孤家女子结婚了。他们同样彼此不爱,但他们需要婚姻,需要世俗。
她叫强英,一个坚强而温顺的孤儿。
6
强英还只11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就死了。她忍受着饥饿与痛苦,带着两个妹妹强菊和强秀长大。最小的妹妹强秀当时还不到一岁;她有一个哥哥,叫强志,但常常毒打她。
他们兄妹4人住在一处只有两小间的破茅草房里,下雨的时候屋里到处有哗哗的水流,棉被常常被雨淋得透湿,强英默默地带着两个不停哭闹的妹妹睡在牛圈的玉米秸秆上。后来在一次暴风雨中,他们的那两间破茅草屋轰然倒塌了。
惟一的寄生家园破灭了,他们无处可去。
庄稼地里的玉米野草丛生,常常有自然灾害。村里每年会分给他们一点点的救济,可是依然连最基本的温饱都不能解决。
强菊和强秀渐渐长大了些,于是就跟着强英在农田里不停地忙碌。等到该上学的年龄时,他们姐妹几个天天在山上砍柴挣工分,从没念过一天书。
强英嫁给开成,只因为开成当时是村里的会计,是村里惟一的一个所谓的文化人,也是村里仅有的几个上过几年学的人。他们结婚后,强菊和强秀也跟过去一起住他们家里。做家务、杂活,外出打零工。
强秀在16岁的时候远嫁河南,再也没有回过家。
7
开成和强英结婚那些日子,他们一无所有。开成在深山老林里砍回些木料,强英每天帮他用肩膀往回扛。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在现实糜烂的世界中构造属于他们的家园。后来在村里人的帮助下建起了一栋3大间的瓦房,他们终于有了家。
那天强英躲着哭了好久好久,她想起那些在牛圈睡玉米秆的日子。
一年后他们有了个儿子,白白胖胖,取名叫龙。
再两年后,全国实行计划生育,他坚持让她躲在深山树林里生下了第二个儿子。已经是冬天的时候,到处白茫茫的一片,天空变得如此阴冷。一双枯瘦的手举着他袒露于阳光下的灵魂,空落已经变成一种永远无法治愈的伤口。二儿子取名叫柯广,但他们总是亲昵地称呼为广。
广从小就叛逆,固执,爱哭。他总是用愤怒的眼神看着一切。他恨这个世界。
8
广是我。我就是广。
尽管现在的我已成长为一个愤怒青年,但很多东西是依然没有改变的。比如我家的那三间瓦房,那些童年的记忆,那废墟般的木板床。依然对很多事情有无法自主的懦弱。我一直努力地试图遗忘过去,可是我发现我一直在欺骗自已。太多的东西是注定的,无法遗忘。
即使遗忘也是为了再次记起。童年——我的精神家园,无法抹杀的记忆嚣张地搅乱了我的脑浆。
常常独自在城市的广场上读狄更斯《双城记》序言里的一段话: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智慧的年头,那是愚昧的年头。那是信仰的时期,那是怀疑的时期。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失望的冬天。我们全都在直奔天堂,我们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
二、寂静发育
1
鄂西南的上空不停地飘着雪花,大朵大朵的,像天空掉落的碎片。
母亲躺在地上痛苦地挣扎、呻吟,双脚挣扎得溅起雪花。再次挣扎,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滚了出来。父亲的心一直是沉静的,他在猛烈地抽烟,目空一切地看着远方的雪山。
3分钟的等待。母亲耗尽她虚弱的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将我送到了这个世界。阴历1981年11月21日,属鸡。
母亲停止了呻吟,嘴唇紧闭,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没有钱去医院,母亲躺在自家并不温暖的木板床上等待伤口愈合。父亲承担了所有家务,用木桶从家背后的野山上的一口枯井里挑回水,做饭,洗衣,庄稼地里耕田,喂牲畜。
2
3岁的时候。我学会了大声叫喊和微笑。
常常一个人偷偷地跑到一个小山包上,看着远方一条河流里的船儿。一条大黄狗总跟在我的身后,用身体阻挡着我以防我掉进水井里。
很晚很晚的时候我也不回家,急得妈妈满山野找我,温暖地呼唤。而每当这时,大黄狗就会站在我的身边汪汪叫个不停,以便妈妈能顺利地找到我。
也正是在三岁的时候,我记住了爸妈的争吵。爸爸粗暴地扯拉着妈妈的头发,拼命地抽打她的脸。她的头激烈地撞击着墙壁,嘴角暗涌着鲜花般的液体;她躲藏在墙角大声地哭泣。收音机的碎片飞散在我的身旁。
我吓得蹲在妈妈的旁边,她紧紧地抱着我。我听见妈妈软弱地尖叫,还有我惊愕地呼吸。
三岁的我睁大着眼睛想看到蓝色的天空。
天空是灰色的,我看到一些孩子睡在很美的云朵里哭泣。蝴蝶飞舞,他们哭喊着说要找妈妈。从此,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大片的阳光和蓝色。
3
我像向日葵一样寂静地成长,寻找我生命中的阳光。
陪伴我的是家后面的野山、枯井、一条大黄狗、土豆,我总是衣着褴褛地拉着妈妈的衣角在玉米地里奔跑。
照过的惟一一张照片是抱着妈妈的腿要跟着去远方,爸爸在后面拿着长长的竹条抽打我。我没有哭,我只是跑,不停地跑。
当然这是表哥偷拍下来的。我表哥并不比我大许多,只是姑妈家觉得他难管教就把他寄存在我们家。于是表哥一直带着我们几个小孩子偷拔别人家的禾苗,砍别人家的向日葵,偷偷地干所有我们能想到的坏事,然后就躲在家后面的野山上不敢回家。
每天夜晚妈妈都在山下呼喊着我的小名:“广,广……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快回家,妈妈想你。”
我小叔叔那时在远方奔劳,带着微笑,在黑黑的矿子里扛煤。但在那时他莫名其妙地离开了我们,他留下一个还没满月的婴儿就走了,那双明亮的眼睛看着灰色的天空流不下泪来。那时我5岁。
爷爷奶奶从此沉寂在悲痛中,再也没有人给我讲小山鸡与大魔鬼的故事,只有村里一帮无聊青年整天带着我教我一些骂人的脏话。
我的世界变得黑暗而孤独,开始想离开那里。我看着那些有翅膀的动物,开始羡慕,嫉妒。每天将那些小小的蜜蜂捉了放进空酒瓶让它们窒息,将美丽的蜻蜓藏进火柴盒里燃烧,将一些不知名的昆虫活活地埋进泥土里。
我要让它们生长,我要让一切生长。
4
爸爸妈妈还是不停地争吵,偶尔会有暴力。这一切的一切,对于一个5岁的孩子来说是那么的惶恐,每次我都睁着大大的眼睛和妈妈一起躲在角落里哭泣。妈妈转身时泪水滴在我的脸上,我永远记得那滴泪水的温度。此后的年月里,悲伤和憎恨就如同那温度烙在我心深处。满地的收音机碎片总是在无意识之中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个我童年里惟一带给我愉悦声音的玩具。
我很懦弱,除了灵魂深处的固执与坚强。喜欢对一些动物实施暴力与极端。无数个晚上我都会做着一个相同的梦——一个女人看着她老学不会走路的孩子,便让他自已摔死了。在很高很高的悬崖上,孩子一直走,一直走。远方有孩子空洞的哭声,世界变成了绿色。然而当孩子掉下悬崖的那一刻,他是微笑着的。后来我就看到了一个疯子般的女人独自在悬崖边等待,呼唤。再后来,那女人成了一个乞丐,在某条固定的街上乞讨。
每次醒来我都发现妈妈紧紧地抱着我。温暧着我的肌肤。我泪流满面,知道我是注定离不开她的。
天亮的时候,爸爸偶尔和她在我的身旁肆无忌惮地做爱。我讨厌爸爸,讨厌他占有了妈妈的全部。我知道妈妈是麻木的,对一切麻木,哪怕他们有剧烈的肉体撞击声响。没有爱,又怎么做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