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魔术一般消失在他们身后,但是地铁和火车的声音仍然冲击着耳鼓,像所有大城市的鬼魂,甚至音色上都没有任何改变。“继续给我讲故事啊鲁林大哥哥。”
“罗拉爱听什么?”
“什么都成,只要能让我忘记一会儿轮子撞击铁轨的声音。铁和铁碰撞的声音听上去好冷,但是它们之间却会出现火花。”
“你为什么这么寂寞?”
“我怕这是DNA的问题,我不能回答你。”
“我喜欢你的T恤,你的奶在里面很好看,让我想和你结婚。只可惜我不再是自由的人。”他说“奶”字听上去最自然不过的了,没给她反感肉麻的感觉。尽管不是自由的人,但他们在进行的是最自由的对话。
“哈。你为什么和那个女人结婚,你知道今天会遇见我,对不,我的算命大师?”
“因为她的屁股,是个甜而不腻的小蛋糕,让我总想起童年那些快活的生日会,有时也让我想起爷爷的油条。”
“你吃过你爷爷做的油条?他不是在通往伟大的旅程中半途而废了吗?”
“他偷偷炸给我吃的。我想他喜欢看我津津有味的样子,让他记起他每回都津津有味回想的初恋。我吃掉一根仅有的油条就那么短短几分钟吧,但那里藏进了生活最大的秘密,藏进了诞生和死亡,而我们就只能白痴一样呆在原地。”
“也许那是个梦呢?”
“重要吗?关键是能被自己的妄想欺骗是件很运气的事。你看我们,就不属于那样的幸运儿。”
“别为别人下定论哦鲁——哥——哥。”
“现在轮到你来给我讲故事了。”
“你爱听什么?好吧,我想起来了。这条高速公路我来过。我忘了自己怎么会突然坐在一位陌生男人的车上,大概是晚会时酒喝得太多,和女伴们打赌,就一个人走到高速公路上来了。因为穿着很不方便的鞋子,就突发灵感去等在路边搭车。那辆黑色劳司莱斯里的男人西服革履的,很高级,像是和某国总统开紧急会议回来的路上,他身上一切都发着文明雅致的微光。他让司机关掉中间的自动隔扇。他给我们打开香槟,然后温文尔雅地告诉我把我送到我想去的地方有个条件。你知道是什么吗?他要我含住他的××,到我的嘴里来!我也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他要和司机换个地方,在他开车的同时我们做他要的那事。那傻×,他真的很听话。我们干了,时速200公里。哈——”她大笑起来。鲁林没笑,他伸手摸摸她的脸颊,没做声。火车的噪音又开始刺痛她的耳鼓。“Shit!”她说,无话找话地说:“你也会炸油条吗?人们不常说是隔代传么?”她并不想知道他的职业,她甚至希望他没告诉她他的真实姓名。
“在厨房里我只有吃的天赋。我是××晨报的摄影记者。”
那报纸她知道,高级照片,低级新闻。再说也没有高级新闻可言,世界感兴趣的无非是战争、疾病、灾难,再就是好莱坞明星的性行为,而且一切都很可能是虚构的,因为报纸已经存在,产品总可以制造,虚拟是文明最伟大和最流行的产品。
“现在我知道为什么喜欢跟你在一起了?”
“为什么?”他问。
“因为你总说你心里想的,至少你给我这样的感觉。”
“当心噢,妈妈没告诉你这样的男人很危险?”
“我不怕,因为我没打算信任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或物。”
“你好没趣,怎么过下去你这样的人?”
“照样过,今天你不是在街上捡来了我。明天这样的事还会发生,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我得等到后天,不会更长——这是个孤独的世界。妈妈没告诉我,而是耐心等着我自己去发现这个真理,很疼。”她说。
汽车穿过树林,她们面前出现一片正午刺眼的海水,他突然把车停下来,再往后看,城市就像一场梦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就是这个国家的奇迹,仿佛造物主那天喝多了——或者那却是他最清醒的时刻——他把城市和自然之间干干净净地划了一道界限,没有任何过渡,忽然你发现自己置身于潜意识记住的那种自然的鲁莽中。这里的海洋不加修饰,岸上的草是长给恐龙吃的那种。
“如何?”
“棒极了!”她叫出声来,靠过去吻了他的耳根。
他打开右边的手套小柜,拿出一架很旧的Nikon相机。“我最知心的伙伴,”他说,她这才发现他的牛仔裤和她的一样破一样脏。
“你今天当一回我的缪司如何?”
“这里很美,照它们,”她悄声说,生怕这是个梦,生怕被自己的声音吵醒。
“很像你,这里。”
她现在不敢“痴”了。
新鲜的荆棘丛下面有一块发黄的草地,她想到可能他们是践踏小草的第一批来人,这个想法让她很兴奋,同时她觉得自己的变态很滑稽。她从前不知道,新鲜的荆棘是不扎人的,你可以在上面随心所欲,任性翻滚,会让人疼痛的刺无疑只是年龄的某种征兆,就像玩世不恭是青春已逝最有力的证据和最无力的掩饰。她倒在幼嫩的荆棘上,毫不犹豫地摘下一根枝条凑到鼻子下面,新鲜的植物味让她有些悲哀,空气里是原爆刚结束的那个瞬间一样的死寂。她想起在车上听的那首科恩,想起里面的耶稣,他的头上戴着荆冠,是死亡给他的加冕。为什么加冕升天之类的事总是发生在死后呢?上帝是个有着怪诞的聪明的计划者还是没通过考试的项目经理?
原始的海浪在阳光下自由地呼吸着,重重地击在灰色的礁石上,一架飞机很缓慢地划过发白的天空,一位不速之客。从飞机上看不见他们,而海水的颜色在那里是不真实的湛蓝,而只要走近来,海水在舔着她的脚趾,是透明的,没听说过颜色的存在。海到底是谁?
“什么在黑夜中诞生却在黎明中死去?”她用她自以为是海的声音拉长声调说。
“希——望——”他模仿她的声调回答。
“什么闪闪发亮但却不是火焰?”
“血——”
“什么冷如冰霜然却在燃烧?”
“罗——拉——”
“和我说话的叫什么名字?”
“Love——”
“No。油条。”她用最快的速度脱光了自己扎进了海水。“跟我来!”她从海浪丛林向他招手,他站在礁石上:天空和大地间的一条可以忽视的竖线。
他们在海水中像孩子一样嬉闹,轮次向空中太阳的方向吐出水柱,比赛着水柱的高低,她用被咸水麻木的舌头舔他的鼻尖和眼皮。她发现自己的头发和深海中的海草一样的颜色。
太阳几乎已经蒸发干净他们身上的水滴,他们躺在荆棘在他们身体下形成的柔软的垫子上——两条平行线。她眯起眼睛,用目光抚摸着他的裸体,他的皮肤发出古代陶瓷温暖的光泽,他躺着的姿势让她想起某种不存在的野蛮的生物。
“小时候,我家门前有六棵树,很高很高,它们夏天开满白花,浓烈的香味让你恶心和窒息。我常常梦见那六棵树是我的情人,他们可能奸污过我我不记得了,但我在梦中还是和那六个男人结了婚,那天我扎着大大的蓝色蝴蝶结,就像我愿意记得的童年中那个样子,六棵树的臂膀把我驮得很高很高,他们吻我,让我在风中翱翔,在高高在上的黑暗中翱翔,那里非常温暖。我想如果那就是死亡,我就不会再害怕,不怕死也不怕活。直到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六棵树代表六个方向,我和他们梦中的结盟注定了我的飘泊。但我那时不知道世界上有个叫‘六本木’的地方,而且我会有一天去到那里,把那里当成家。”海水和阳光让她的脑海里开出无数朵银色的花,但花园很快又荒芜了,留下怅然和昏昏欲睡。她开始在半昏迷的状态中倾诉起来,仿佛被催眠的病人给心理医生的忏悔。
可能她的故事太沉闷了——她不知道其他基调的故事——他开玩笑说:“怎么才六个方向?至少也有八个吧。”
“东北和西北不算。我不喜欢北边,一个正北就够了。”一个任性孩子的回答。
“六本木是臭气熏天的下水道一样的地方,也好像海底的迷宫,很多人去了就不再出来,因为里面充满枯朽的沉船留下的宝藏,虽然那样的宝藏在海下面没有任何价值。”他说,“我就是在六本木遇见她的。”
“你,爱她吗?”
“她很美,我很年轻也很虚荣。谁都觉得她是摄影家最合适的妻子。可惜缪司的智商通常跟胸围不成正比。爱情不是、幸福更不是。”
“幸福更像个投机商人。”
他们没有做爱,他们甚至没有力气触摸对方,没有力气给对方一点点形式上的温柔。他们没有理由相信爱情。
车子没有失去它的魔术,傍晚的时候他们霎然间从远古回到城市刺痛耳鼓的钢铁声中,她回头看车子肮脏的后窗,当然没有大海的踪迹,只有若有若无的初升的晚霞和露出一半脸来的粉红色月亮——一张抛锚在地平线的船帆。
她从牛仔裤兜里掏出手机打开,看见妈妈桑的留言:
今晚你的六位客人一位缺席,自作安排。谢。
“你要不要跟我去六本木的俱乐部,今晚?我的六位常客缺席一位。”
他点点头。
她把几乎遮不住什么的又粘又紧的黑裙子一把剥下来扔在床角,便钻进等待他的手臂。她抚摸着鲁林大哥哥光滑的臂弯,吻它舔它,知道它不属于她,知道它很温柔可以信赖,知道它没有爱给她。属于这个臂弯的身体曾经很短暂地拥有过她,和其他五个臂弯形成一个无名的整体,在六本木,在一个无名俱乐部无名的灯红酒绿中,其中的任何一个元素就只是元素,偶然碰在一处,没有组合的意义,一个抽象的化学列表——在没有构成任何有意义的组合前才是最实质和纯粹的原始物质。
只有在无名的时候他们才有勇气互相拥有。
她不知道在那个夜晚的对她已经很熟悉的仪式结束后她为什么会打破自己习惯的仪式答应鲁林和他回到他长住的那家简陋的小酒店。现在她看着他的结婚照片,甚至很嫉妒照片上那陌生女人惊人的美。他抚摸着她的乳房,轻轻吻它们,她把他的手放在她的双腿间,在他兄弟般的温存中她睡着了,她不想再醒过来。
他去报社了,给她留下一张纸条和一张他不知什么时候冲洗好了的她躺在那片史前的海水的一片荆棘丛中的照片和这张《吻》,照片上她的身体那么脆弱那么健康那么顽强,照片的背面用潦草的字体写着:
“她在这里诞生,她在这里死亡,对于你那仅只是一个片刻,而你完全错过了那个片刻。”
她从衣柜里拿出日常的衣装穿上,把照片塞在T恤下面贴心的地方。外面的朝阳刚刚升起,现在是孤独的夜猫子回家的时辰。抬起头,她从来没见过粉红色的月亮像现在它最后的时辰这样圆满过——她迈出了再也没有回程的第一步。
粉红色的月亮在路上
谁也没有它那么高
粉红色的月亮会来接我们
因为它是粉红色的月亮
因为我们不是那样的情人
现在她再次端详手里的《吻》,雕塑中那对情人的嘴唇停在了那个谜一样的位置,他们永远没有吻到对方:一个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局的瞬间。现在她才记起来自己那天一直忘了对鲁林大哥哥说的话:“我是弗兰切丝卡,我是全欧洲最下流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