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让我们今晚逃离。”
初踏上阿姆斯特河岸,听着自己的鞋跟敲击地砖的清脆回响,总会幻想自己是在这儿度过了天使般的少女时代,穿着海军校服和白短袜:逃学、在岸上看懒洋洋的河水流走的样子、用像是刚从威斯康提的电影中走出来的姿势招摇过市,在指责世界对自己关注不够的同时,在蚊虫泛滥的河边的绿色夜晚勾引活在过去的一些名字。
明信片末尾留名的是她曾经小住过的酒店,她把明信片翻过来便看见雕塑家罗丹用冰冷的大理石留给世界的火热的《吻》。她记得那间简陋的酒店,她记得鲁林大哥哥,也记得在他们一起度过的那24个非凡的钟头,当他们途经小店铺的露天图片架上的这对情人时这么说:“看,当他们的双唇就要遇见对方的那个片刻,保罗的动作多么拘谨,他完全是被动的!再看看这女孩子,调皮的弗兰切丝卡,她肉感的大腿已经压在保罗小心翼翼的腿上,她用胳臂弯住了情人不让他逃走,她是这场戏的主宰,她是现代伦理的挑战者。”
六本木是个地名,是六棵树的意思。据说“树”是她会说的第一个音节,稍微大些以后记得有人问她:“树,是什么?”
“巨人。”她想都没想便回答。
那次和鲁林大哥哥见面,是在朝阳中。即使是清早这里已经人群熙攘,这个城市是个没治的神经质,似乎从来不需要睡眠,就这样疯狂下去。这座城市里一切都似乎是臆造的产物,爱情更似乎是广告公司别出心裁的最新的推销用语。
“一起去六本木怎么样?”鲁林问她,她很惊讶他马上就说了这个地方,似乎他是她上辈子的男人——呼呼,这样的男孩相当危险!当然了,鲁林问她这话的时候她正在大街上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六本木是这个疯狂城市的供夜晚游手好闲的人们的一个去处,说是游手好闲不如说是无所事事,No,无家可归。六本木把乌烟瘴气的白天藏进自己黑暗温柔的翅膀下,远处的高楼上甚至可以看见巴黎的艾菲尔铁塔蹩脚的小抄本,显得庸俗和某种不可理喻的罗曼蒂克:这个城市的柔情胜过巴黎的十倍,兴许二十倍,她不知道,正是因为它的庸俗。
“我叫罗拉,你呢?”她那天刚把头发染成桔红色,干燥的发丝在头上张牙舞爪,她问这话的时候摇着头,就像炫耀自己美丽的卷发却佯装天真的女人,一个很有经验的女人。她没有卷发,她想炫耀的不知道是经验还是天真,两件事对她都没有价值,夕阳中的那个失去自然颜色头发的名叫罗拉的女孩子甚至对她都是陌生人,所以她可以整个白天浪荡街头,没有必要对自己的这种行为负责,而且心安理得。
“鲁林,鲁迅的鲁。你知道鲁迅?你就叫我鲁林大哥哥好了。”(后来她才知道他让她叫他大哥哥是因为有个大嫂嫂,但他忘记了即使在最理想的家庭中还有乱伦的事,何况他们相遇时仅仅是陌路。)
她“嗤”了一声,“鲁迅,就是那个油条理想主义者吧?”
“你不喜欢油条?”
“喜欢。曾经是我最爱吃的早饭。后来我陷入困扰某个年龄段的所有女孩子的节食仪式中,似乎不节食她们害怕某天早上醒来就会变成个男人,像卡夫卡写的魔术一样。哈——岂不知,节食实际和逛商店一样,和所有填充时间的爱好一样,譬如吃饭、上厕所之类。”
“喂,我反对,吃饭可不是爱好。”
“和厌食症连在一起想就是了,那甚至是很多女人的事业。你知道历史上那位有名的修女,她总把自己所有的饭送给穷人们。后来人们才知道原来她患有厌食症,而且因为厌食她得到了那么多关于她的神圣情人耶稣的幻觉……”
“我爷爷是做油条的。”他没听见她的话一样接着说他的爷爷。她又“嗤”了一声。他又说:“真的,他跟我说是因为爱情。”
“我说了呀,油条和理想主义是一家人。”她笑起来。
“我爷爷第一次爱上的姑娘是路边卖早点油条的,他从巴士上看见她,下车来找回去的时候那姑娘刚收拾好摊子走了。爷爷从此后就每天早上乘着同样的巴士上上下下,却再也没有看到那个女孩,直到某天他就决定自己去路边同样的那个位置卖早点油条,但他每天还是按时乘着巴士穿过那条街道,直到巴士上不知不觉有了空调和广告电视,直到他在巴士上遇见了我奶奶。我奶奶尤其讨厌油腻的早餐,所以遇见奶奶的那天爷爷就结束了前途无量的油条大师的生涯。”
“就是说:爱情总有一天得向生活投降。”
“你做什么的,罗拉?”他问她。
“游手好闲,职业城市人最严肃的职业,不亚于性错乱、避孕药、偏头痛、呼吸障碍、神经质、心理病的重要性。”
“那让我们一道游手好闲去六本木吧。”
她没有反对,没有反对在这种情形下就是认可,甚至很多人会觉得这样的女孩子总是在蓄意鼓励你犯罪。
这个自己封自己为鲁林大哥哥的男人的牙齿比她那天的头发还要奇怪,他的门牙中间有条缝,门牙缺了一个角,让她想起意大利做香水广告的Isabella Rosallini,不知是不是小时候玩扔电话的游戏时出的事故,但她现在敢肯定,就是那颗奇怪的门牙让她鬼使神差没有抛下他,而把他认作她那天晚上的伙伴——她想知道那样的牙齿吻起来是什么感觉,有没有Lancome的香水味或者任何一种因为消费过度而可以完全不在乎它的名字的气味。
她喜欢莫名其妙的人靠在她肩膀上的感觉,可能很多人会说那是她的职业经验带给她的漠然,但她自己最知道被依靠的那种感觉证明了连她自己都无法肯定自己的存在,而且世界上居然有人依赖她的感觉,即使是那种现代生活中最熟悉的、用最有效的商业手段——一个简单的鼻子眼睛笑成一堆的符号“$”——来安排的人际关系的严密锁链,或者锁链竟是她一厢情愿的臆造,她却得到了最短暂的慰藉,最短暂却足够了:想想看,这世界上居然有人依赖她、世界上居然会有一颗暖融融的头颅靠在她的瘦瘦的肩上,可能那就是生活最大的动机。她想起今晚去夜总会俱乐部,妈妈桑看见她的头发肯定会皱着鼻子摇头。所有的女孩在某天决定了躲进妈妈桑翅膀下时,她们不过是寻找安全的小鸭子,安全的代价就是她们在夜幕降临以后变成一棵棵被别人打扮好、没有主张的圣诞树,在俱乐部招摇一番、在酒精的鼓励下认识很多一般情形下不会认识的陌生的手。俱乐部的好处是:如果你以为世界上不再存在更可怕的孤独,但是只要到这里来几个小时,你就会充满信心地活下去。俱乐部的孤独包装在一个闪亮可人的礼物盒里——潘多拉的盒子,被麻醉的潘多拉。这不是圣诞树的错,而只是命运,命运没有对错,就像圣诞树总是那么一股劲喜气洋洋——妈妈桑不冷不热的翅膀就是她们这些留学女生的命运。
命运的反义词大概是——运气。
“和你走在一起给我很安全的感觉。”鲁林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他们正穿过一座已经辨认不出颜色的空中桥梁。她俯身在栏杆上,看着风尘仆仆的飞奔的车辆——它们都装出很有目标的样子。她选中其中一辆寒酸的红色铃木吐口水,口水落在车顶的正中央,她像孩子那样大笑起来。
“好吧,我如果今天死了挥发了,那就是我留在地球上的DNA,几个世纪后火星人入侵地球,如果他们找到那辆铃木车顶,那么他们还能复制出像今天这样的一个罗拉。”
“可能不叫罗拉呢?或者叫****什么的。”他挑衅地看着她,嘴角一丝邪恶的调皮的微笑。
“谁知道,也许****是那时最高的的文明,你这样的智商我也没期望你有那样的想像力。”
“你的想像的翅膀总是飞得这么高吗?”
“白天飞,晚上累了就睡觉。和所有人没什么两样。”
“哈,即使是最高的文明还是逃不出地球人的新陈代谢。”
“你知道吗,”她说,“刚才我的口水落在正中央看见没?我们今天会有好运气。”
“你是算命的?”
“不是,你是。”因为他知道六本木。
他拦住她,抓住她薄薄的绿色T恤的领口开始吻她的嘴唇。“这个,”他说,“我在我无所不知的水晶球里看见了。你呢?”
“别,”她推开他,“这样汗水过剩的天最好别靠得太近,冬天也就不会觉得太冷。”
“这个城市的冬天确实怕人地冷,”他说。她这是第一次真正看他,除了他的缺牙,他身上有着她不知道的东西让她好奇,让她没想方设法甩开他。谁知道,也许就是这样一天,任何陪伴都是受欢迎的。“我的车就停在桥下面那个拐角,喏!”他指着一个不存在的方向。
“今天我们要在一起好好过,因为这是好运的一天还记得么?”她抓起他搭拉在她肩上的手,快意地看着他吃惊的表情。她情绪的转变让她吃惊的同时真的让她高兴起来,读心理医师的论文常常会读到这样的句子:装出高兴的样子真的会高兴起来。原来人是如此战无不胜的动物,那么顽强坚忍,为了本能的活命。
他的车大概是灰色的,没有锁,里面就像乞丐的家。这样的车即使在这座世界上最绝望的人生活的城市也没有人想到要偷它,夜晚找地方躺下的乞丐会打开敞开的车门。
她在驾驶座旁边坐下来,“砰”一声关上车门,车子便飞上公路,像个奇迹。
“去哪里?”鲁林问。
“是啊,去哪里?”
“我今天是出租汽车司机,你是我的客人。”
“那么不妨这次就把角色调换一下,由司机决定去处。”她真的不在乎他们去哪里,在路上的感觉让她那么安静。
录音机里传来雷奥纳·科恩的歌声,她讨厌他法文的发音但是那首《苏珊》她听了N遍还是像第一回一样掉泪,没治了,情绪发育方面她是一个永远不会毕业的中学生。
苏珊带你走去
去她在河旁的那块土地
去听轮船驶过的声音
去在她身旁度过这个夜晚
而你知道她一半神经失常
但那就是你来到她身边的原因
她喂你喝茶和吃桔子
这些都来自迢迢远方
当你正要告诉她你没有爱情可以给她
她已经把你带上去冲她的浪
她让河流回答你
你从来就已经是她的爱人
而你从这时起就想和她一起上路
你想闭上眼睛
你知道她会信任你
因为你用思想触到了她完美的身体
耶稣走在水面上时
他是个水手
他在孤独的木塔上向下张望了很久
当他确知只有快溺死的人可以看见他时
他说:“那么就让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当水手吧,
直到大海给了人们自由。”
但在天空打开以前他的塔已经破碎
出于很琐碎的原因
他像石头一样沉入了睿智的海洋
你想和他一起上路
你想闭上眼睛
你以为你可以信任他
因为他用思想触摸了你完美的身体
现在苏珊拉着你的手
她带你去河边
她穿着满身羽毛
阳光散漫她的全身
她让你看应该看的地方
在鲜花和垃圾之间
藏在海草深处的英雄
和早晨的孩子们
他们在倾斜着身子等待爱
他们将永远那样倾斜
苏珊手中拿着镜子
你就想和她上路
你想闭上眼睛
因为她用思想触摸到你完美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