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姬,你在说什么?”玄逸从绣墩惊起。
“玄逸,帮我解开绳子。”元姬的声音如同络绎不绝的秋雨,温柔地穿透耳膜,魅惑到人的心里。她闪烁的赤瞳牵引了玄逸的思绪,在他的情根处种下深深的蛊,这样的玄逸,沦为了妖蛇的仆,听的,是妖蛇的指令。
元姬说,帮她解开绳子,所以玄逸就要帮她解开绳子。
“臭道士!”我喊道。
我企图用我的声音打乱元姬的指令,事实上还是很有效果的。所以元姬用定术将远在门框边上的我定了身法,我走不动路,也喊不出声,我的手停在提鞭子的动作,什么也做不了。
千结绳脱落在地上,元姬将赤瞳隐下,玄逸无力地昏睡过去。她在他的脖上挂了一条佛印护身符,带着生机与神思俱无的双目,擦过我的肩,行走在滚滚长廊,消失在不知深处的尽头。
尽管水患还未波及我身处的这家百年客栈,可我已经听到十里外的水声涛涛,与歇斯底里的哀嚎。对于这场迁怒的洪水,我该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
“阿容?这是怎么回事?”十九再一次神通广大的找到了我,每每都在如此紧要的关头。
我张不了嘴说不了话,着急地眨着睫毛转动着眼珠,再找不出比这更为糟糕的信息传递。
“你中了定术?”十九问。
我立马眨眼两下,表示他猜得没错。
十九懵懂道:“不是定术?难道是中了孤魂野鬼的邪?”
我眨了一下眼,告诉他不对;又眨了两下眼,告诉他刚才说的才对。
十九凑过脑袋,伸手点了点我的眼睛:“阿容,你的眼睛不舒服吗?进了沙子?”
不是的不是的,我在沟通啊,在传递信息!我当即眨了数十下眼睛。
十九说:“果然是眼睛不舒服才到屋外吹吹风的。”
果然一个人的暴怒比任何神丹妙药都要灵验,妖蛇的定术在暴跳愤怒之下完全属于九牛一毛的蒜皮小事,怒意流动在各方血液,胫骨顿时充满力量,恶狠狠打在十九贴近的脑袋。
我说:“吹风你个头啊!”
十九惭愧低头,揉着脑袋。我跑近玄逸本想叫他醒来,红色光圈将我推摇他的手阻隔在外,再大的力气都穿透不了光圈。我想起元姬挂在他脖子上的佛符,竟是这样的妙处。她要洛阳百姓死,却独独保护他一人;她要尹少丘下地狱,却不想玄逸无辜身死。难道妖魔也知道知恩图报?
我道:“十九你说,假如……我是说假如,人不伤妖,妖可会无伤与人?元姬吃过很多心,杀过很多人,可是尹少丘活得好好的,玄逸活得好好的,他们是与她走得最近的人。这实在叫人费解。”
十九说:“万物皆灵,事事为妖,大到聚则成形之妖,小到碗里糟糠。若想不伤妖分毫,绝食绝膳才能做到,而世上不进食者唯有仙神,有心之人修仙绝食,可这毕竟是少数。换而言之,妖必伤人,人必伤妖,是天道法则如同新陈代谢。”
我说:“听不懂。”
十九说:“就是说,等妖跟人都成了神仙,成为一类的时候,可能才会真正地不动干戈。”
我突然记起现下就有场干戈要动,实在不是探究妖人和平发展的时候。
我搭了搭十九的肩膀,说:“十九御剑,载我去水虺苏醒的地方。”
十九惊恐万分:“又要御剑?”
我知道十九长途御剑往往会体力透支,扎马步都不顶用,可在我的威逼利诱下,他还是出鞘了容家剑,被我们踩在脚底下,省下我们半日脚程。
越接近水虺,风雨之势越大,巨大的蛇尾悬在苍穹,仿佛游移出黑洞,将一切笼罩在黑暗之中,天日难见。一眼望去,皆是泛波之水,填平了屋舍、填平了稻田、填平了树木。
水虺的耳朵正温顺紧贴着一只手,那手纤长,水中玉般匀润,那是元姬的手。
元姬抚摸着水虺右耳,她说:“我耗尽千年修为让你早五百年苏醒问世,只为一件事情,那件事得由你来做。”
水虺乖觉应答,洗耳恭听之态。
元姬续言:“三年前我就是在这儿遇到他的,当时我跟他说,救了我,你倒了大霉。可现在看来,倒霉的那个人是我。水虺,帮我毁掉这里,毁掉这个罪魁祸首。”
水虺一声长啸,蛇尾震到水中,激起九尺涛涛,地动山摇。狂风使十九剑不能稳,摇摇欲坠在水上长空,最后只能在激起的水波上踩剑冲浪,看似惬意无比,可这项娱乐任谁都免不了生疏,危险非常。
大水涌进,眼看淹没邱水镇只需片刻,情急之下,也只能依赖仙冥镜吸噬之能,将滔天祸水尽数收于镜内。结果导致大水照常挺进,仙冥神镜不正常开裂。
水虺的巨尾向我们撞来,十九扭转剑锋调转了方向,冲力泛起的波浪如巨蟒张弄的大口,脚下一滑,我便成了这头巨蟒的点心,受浪潮冲刷而去。耳里还传来十九的声音,很大的一声:“阿容!”
我会凫水,且不用呼吸,完全不用为我担心。只是这一波接着一波的浪水委实可怕,我才探头出水,它又将我灌回水中。以至于十九以为我再一次英勇就义。
在我随波逐流之时,手突然被一个力道拉住,才顷刻,有只手揽上我的腰,一片白色飘飘然笼罩而下,他比我高出半个头,他叫宫月。
我想问他一天不见怎么这时救星似的会出现,然我一动口,水就往肚子里灌,咕噜咕噜之后我闭紧了嘴巴。
他带我窜出水面,玉葫芦漂浮在波涛浪花上,大得就像元姬与尹少丘初见时的商船。
尹少丘就站在商船似的玉葫芦上,玄青色的衣,玄青色的冠。
他拿着一把剑,缓缓架上自己的咽喉。
他说:“元姬,是我对不起你,是尹少丘负心薄幸。你为救我而杀生,又因我而误入歧途,错的是我,与洛阳百姓无关。”
元姬坐在水虺的长颈,赤着双足,就如那日奔跑在密密麻麻的芦苇荡。她没有因他的忏悔而动容,她说:“所以呢?”
尹少丘道:“我的命还你,放下你的屠刀。”
元姬道:“胆小如你,你当真要将你的命还我?”
他笑,笑得格外俊俏。
剑刃滑过,飞溅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如秋日萎落的枯叶,流淌在无情逝去的江水。他倾倒的身影,如山体的塌陷,至少在元姬心中,他曾是挥之不去的大山,她的山。
没想到她要摧毁的那座山,毁得如此迅速,如此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