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是我幻听,毕竟这世道知晓我大名的人已经濒临灭绝,且另外四双耳朵都没听见有什么声音,只有我一人听见的声音就算不上是个声音。
李家人十分好客,分享人生事迹也就罢了,还重新分配了仅有的三个房间留我宿夜,我不好意思拆散李大嫂跟李大哥影响他们的春宵一刻,还是就此告辞比较妥当。走时李大娘塞了两个烧饼给我,我意思意思地啃了两下。
到秋了,风爽了,绿的变黄的了,一想到要在陌生之地溜达一整个晚上,就有了“宫月这时候来接我就好啦!”的念想。没想到的是,子时已过,时来运转,宫月果真出现在我面前,就在邱水镇宽敞的街道上碰上的。
我正想跟他打招呼来着,可他一过来就抓我胳膊,害我掉了两个烧饼。他说:“容馝华,不是叫你在巷子里等着吗?瞎转悠什么?就这么听不懂人话?非要人着急才甘心?你这身衣服又是怎么回事?”
我说:“你才听不懂人话!”
他说:“行,我听不懂人话,所以你最好用非人类的话把事情解释清楚。”
我说:“不屑解释。”
他说:“那是因为根本没有所谓的解释,你就是觉得自己了不起,就是要亲手猎妖才能满足你的虚荣心,就是要跟我较劲不肯乖乖听我的话!
说不解释就不解释,我咬牙道:“就是这样怎么着吧?”
他说:“不怎么着,那以后就乖乖听我的话,在找回魂魄之前,最好只听我一个人的话。”
我说:“你说,要我听一个随随便便就会扔下我不管的人的话,是不是很过分呢?”
他说:“一点都不过分,该扔的时候就该扔,这样才能完好无损地再捡回来。”
我说:“那我现在就把你扔了,在我没想把你捡回来之前千万别晃悠在我面前!”
我推了他一把,他弱不禁风似的倒退好几步,这只能说明我的力气够大。我大步朝前走着,反正已经不认得路了,再怎么走也迷路不到哪去。
后头的宫月还算有良心的提点道:“客栈在正前方五十步路右手方。”
我哼了一声后数起步子来,明明要走六十三步路,宫氏采花贼拿五十步来误导我,以为我会上当吗?
我刚向掌柜递交了住宿钱,宫月也进到了客栈来,刚才光线太暗没能看见,现在在烛火照耀之下,就能看到他白色的衣袖上大片大片的暗红色污渍。怎么说呢?若换做宫沿,绝对不会让衣服染上这种颜色。
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这是血吧?谁的血?”
宫月一本正经地说:“没把我捡回来之前别和我说话。”
……这是不是叫做斤斤计较小肚鸡肠呢?
我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一把撩起他的手,对着他左手心的皮开肉绽,我做出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啧啧啧地摇头叹道:“看吧,没我在就有血光之灾了吧?要是当时我在场……”
他打断我的话:“所以才不让你去啊,你若是在场,恐怕我有的就不只是血光之灾,而是灭顶之灾了。”
我提手在他伤口上一拍,本想让他吃点苦头,谁知在这伤口上撒盐的情况下,他没有一点狰狞的表现,他都不怕疼的吗?我以为只有我这样的,才不担心疼痛问题。
他说:“别尽做无聊的事。怕疼,我就不会徒手接那把剑。”
我说:“我就说嘛,一看就是剑伤。”
宫月孺子不可教似的摇了摇头,径自走去二楼的客房,客房明显被反锁,宫月抓着门把使劲推拉推拉,最后死心地改推为叩,屋里立马有人来开门。那是玄逸。
我在玄逸掩门时及时从缝里挤了进去,宫月问玄逸干啥锁门,玄逸说:“这不得防着居心叵测的人嘛。”他说这话时,余光朝我一闪一闪。
这真是天大的误会,我何时成了居心叵测之人自己还一无所知?
软榻上的元姬被千结绳绑了手脚,几乎被死死钉在了榻上,仍处于昏睡状态。我问了宫月好几次,他是在哪里抓到元姬的。他只含糊的告诉我:“远在千里之外的可怕地段。”
宫月对昏睡的元姬说:“对洛阳,你到底要做些什么呢?”
元姬竟也应道:“我在等一场雨,一场,天数中没有的倾盆大雨。”
之后,宫月不论问些什么,她都不再说话。
我问宫月:“她怎么了?”
宫月说:“她的心里寄存着另外一样东西,在那件东西没说话前,元姬就还是元姬。”
我说:“那个东西是‘狼母’,对吗?”
他说:“是狼母的眼睛。”
次日第一缕阳光照进窗轩时,也倾泻来了凉凉秋雨。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元姬说的那场天数中没有的倾盆大雨,但最近总是下雨倒是事实。我将头探出窗外,从钱囊取了一锭银子,朝楼下刚走了没多远发现下雨又折回来的宫月的脑袋砸去,这次瞄准的到位,能砸到他的脑袋是不争的事实,正当我沾沾自喜时,宫月徒手接住了与脑袋近在咫尺的银子,而我及时托住了下掉的下巴。
他抬头望过来:“干什么?”
我说:“没干什么,生辰薄礼,一锭银子。”
他半眯上一只眼睛,好像意识到没空理我,走进客栈拿了把伞就风风火火的走了。我想,明年他生辰,一定能砸到他的脑袋。
客栈的屋子里正处于三足鼎立之势,宫月怕玄逸带跑元姬叫我留下看住他俩,宫月又怕我加害元姬留下了玄逸保护她,走中庸之道的宫月跑出去办事,客栈里的我与玄逸就展开了全面冷战,时不时又会有局部小热战,躺在软榻上的元姬就是矛盾导火线。
这样的我们,全然没有想到伴随风雨而来的危机。那真的是永生难忘的一场雨,天数中不被允许的一场倾盆大雨。而在一切都已经发生的时候,我们才在毫无征兆的错愕中了解到这些。
莫约酉时,天色提早昏黑,天际突然一声爆破,眺眼望去,高达万丈的水光骤然间倾泻而下,水中露出一条庞然大物般的水蛇,动尾席卷风云,洪水扫射屋舍,这一幕幕就像十年前的江州水患,黑龙戏水。
雨天空寂的市井一时人山人海,摩肩擦踵,争相背着行囊离开,我一出客房,就见站在扶手边的老法师拄着法杖说:“沉睡了三百年的水虺,终是在今日苏醒了。”
元姬睁开眼睛,她的声音比冬日的冰雪还要寒冷,比天山上的冰川还要刺骨,她说:“从邱水镇开始,我会全部毁灭掉,吞噬掉,连同你一起。尹郎,你要陪我一起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