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客栈位于杭州城中的一条小巷中,虽然地处繁华地段,但倒也算闹中取静。
距离午时正点已经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但上逸真人约的“客人”却还没有到,夏日正午的太阳灼烤着客栈天井里的青石地面,把人的心情也灼烤得焦躁难耐。上逸真人也不避讳火辣辣的大太阳,坐在客栈大堂里距离大门最近的一张方桌旁,一边无意识地用指节轻叩着桌面,一边紧紧地盯着客栈的大门。
上逸真人的大弟子竺清言忍不住提醒师父道:“师父,也许他今天不会来了,昨天三师弟去送信时也没有送到本人手里,也许他根本就没收到信,就算收到了也不一定准备来。”
“再等半个时辰。”上逸真人吩咐道。
就在这时,客栈的大门被缓缓推开,一个粉衣少女和一个白衣男子走进了客栈。上逸真人疑惑地把视线从男子身上移到少女身上,又从少女身上移回男子身上,不知这两个人与自己今天“请”的人是否有关系,哪一个才是他要找的人。
还没等他判断出个结论,粉衣少女已经走到上逸真人面前,一抱拳,一鞠躬,说道:“晚辈云鹤见过上逸真人,云鹤承蒙前辈看重,特地来此赴前辈之约,只是在路上出了些小差错,故没能准时赴约,希望前辈能够谅解。”
上逸真人再次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眼前的粉衣女子:“你就是云鹤?”
“晚辈正是。”
上逸真人不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师弟本来只说你是个阴气很重的小个子男人,没想到直接就是个女娃子,想我那师弟在武当派中论武功再不济也能排个前十,没想到却败在了一个女娃娃手里。”
云鹤再次向上逸真人赔罪道:“晚辈上次与上清真人交手时,确实有胜之不武的地方,晚辈从不敢自认为武功高过上清真人。晚辈此次前来只是想说明,晚辈与上清真人之间只是个人纠葛,与武当派无关,晚辈绝对不会向外界透露是在什么地方遇到上清真人,自然也不会说出在这里遇见过前辈您。”
上逸真人又“哼”了一声,“贫道身正不怕影子歪,不需要你这等黄毛小贼来帮我袒护行踪。既然你来了,那从别人手里抢了什么就给我还回来。”
“办不到!”云鹤一改之前谦恭的态度,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哦?”
“钥匙现在已经不在我手上了,再说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既然那时候我赢了,那钥匙现在就归我。”
“现在的小贼,抢人东西都能有一套一套的大道理,既然我师弟的东西现在不在你身上,那就把你们的贼窝和贼头给我供出来。”
听到“贼头”两个字,云鹤再也按耐不住,直接跳起来,指着上逸真人的鼻子骂道:“你这老......”只是“老”后面两个字还没出口,就被与她随行的白衣男子一把拉回来,推到了客栈的天井中,又在推的一瞬间被点了哑穴和周身其他穴道,她一下子竟然只能直愣愣地站在天井中,只留一双眼睛狠狠地瞪了一眼白衣男子,再狠狠地瞪回上逸真人身上。
“阁下何人?来此有何贵干?”竺清言替他师父问道。
“在下只是一介郎中,贱名不足挂耳。只是这位姑娘是我的病人,她现在重伤初愈,理应不能动肝火,更不能与人交手,既然今天大家面也见过了,那我是否能带我的病人先走了?”
竺清言上下打量了一下白衣男子,只觉得他五官硬挺,一身白衣虽然料子粗糙,却一尘不染,随身也没有背个药箱什么的,倒是手上很不合时宜地拿着一根紫竹箫,从他的外表也看不出他的身份或者来历,更无法判断他刚才的话是否属实。
“要走可以,先把她抢了我们的东西还回来”竺清言应道。
“我虽然不清楚她之前与你们有什么纠葛,但是既然我的病人说还不出,那就是还不出了,还请两位道长见谅。”说着,那个郎中径自走到了天井中,动手解开了云鹤的穴道,带着她往门口方向走去。那云鹤解开穴道之后,刚才的狠劲也一下子消失不见了,低着头,乖乖地跟在了郎中的后面。
“放肆,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你们这些贼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说这话间,竺清言已经拔出了剑,径直向云鹤背后刺去。只是剑尖还没碰到云鹤,那郎中就脚下一个回转,把云鹤护在了身后,直接用手中的竹箫接住了竺清言的这一剑,接着手中的箫一个回转,看似轻轻地绕着剑身划了个圈,接着竹箫轻轻一推,竺清言竟被这股力道推得连退了几步。
“我记得这里只是客栈吧,自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已经说过我的病人身上还有伤,你们却还这样咄咄逼人,这种行为和你们口口声声挂在嘴边的贼人有什么区别!”那郎中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愠怒。
而此时竺清言还沉浸在刚才过招时的震惊中,完全没有在意郎中刚才的话。“你刚才使的这一招是探水捞月?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武当的剑法?”
“你给我退下!”上逸真人的声音从竺清言身后传来。“他使的不是武当剑法,你也不是他的对手。”说着,他走到郎中面前,抱拳道:“这位小兄弟,既然你刚才已经和我徒弟交过手,现在可以告知贫道你的姓名了吧。”
“在下宣竹。”那郎中还礼道。
“看来今天要让云鹤小姐交出我们的东西要先过你这一关了,那你就出手吧,不过事先说明,贫道待会儿是不会手下留情的。”说着,上逸真人摆好了架势,准备接招,那招式正是八卦剑法的第一招“古松迎客”。
“两位,且慢动手”正在这时,一个男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众人的注意力都随着声音转移到了门口,只见刚才虚掩着的客栈大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大开,门口站着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男子,云鹤仔细一认,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昨天在茶楼门口碰到的那一位。
那男子进来后,先是对着上逸真人鞠躬行礼道:“久仰真人大名,晚辈苏玄松,在此拜过前辈,方才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前辈海涵。”
上逸真人收起架势,还礼道:“不敢不敢,不过不知风雪山庄的少庄主今天到这小客栈来所为何事?”
苏玄松继续躬着身回道:“想必前辈也知道,上清真人所遗失之物,与我们风雪山庄有着莫大的联系,今天既然抢夺宝物之人已经被前辈找到,那可否请前辈把这人交由我们风雪山庄来处理?”
“哦,那你是想要让我不要再插手此事?”上逸真人问道,“不过我师弟被抢去的虽然是你们山庄的东西,但这次的事却有关武当派的声誉,贫道不能就此不管。”
“那不如这样如何,晚辈先和真人交手十招,在十招之内,谁占得上风,那这位...”说到这里,苏玄松故意像第一次见到云鹤似的,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接着说道:“这位云鹤小姐就任谁处置。前辈以下如何?”
“你以为你十招之内能赢得了我?黄毛小儿,休得猖狂。”说完,一招“探海式”直接朝苏玄松刺去。
苏玄松见到这招,也不闪躲,而是用一直拿在手中的折扇,像宣竹刚才对付竺清言一样,在上逸真人剑间轻轻一绕,再轻轻一推,顿时化去了上逸真人剑上的冲力。
上逸真人并没有像他徒弟一样,一下子失去重心,而是借着这股传回来的力道,腰身一转,瞬间剑身一平,划刺为削,一招“清风迎面”朝苏玄松的左肋砍去。
而苏玄松只是一侧身,眼看着剑刃快要砍到自己,但却并不急着招架,而是把折扇刺向上逸真人左肩的穴道。上逸真人只好先把剑锋收回来,接住苏玄松刚才一招,而苏玄松看到上逸真人招式转变,马上一侧身,折扇向上逸真人的右肩打去。
转眼间,上逸真人和苏玄松已经过了七八招,云鹤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忍不住赞叹道:“好漂亮的枪法!”
“上面两人一人使剑,一人使扇,你从谁身上看到枪法了?”宣竹在一旁问道。
“当然是那个苏玄松。”云鹤想也不想地回答道,接着,像是在解释疑问一样地继续道:“一般枪法以刺、打、挑为主,而剑法和刀法的攻击在这个基础上还增加了砍,削,那个苏玄松使起扇子来虽然手法变化多段,但刚才的六七招中,却从不见砍或削的动作,况且......”云鹤说到这里,仿佛陷入了沉思。
“况且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不相干的事情罢了。”
说话间,苏玄松与上逸真人十招已经过完,苏玄松退出圈子,躬身拱手道:“晚辈多谢道长方才手下留情。”看来,最后晚辈还是稍微占了一点上风。
上逸真人却看上去一脸不乐意,重重地把剑插回剑鞘,丢下一句:“既然横竖都是你们风雪山庄的事,那老道此后就再也不插手便是。”说完,带着竺清言头也不回地返回了客栈的里院。
苏玄松一直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一直等到上逸真人一行两人上了楼梯,彻底地消失在了视野中才收回了礼,接着,他转身微笑着看了看云鹤和宣竹两人,像是在问候又像是在警告地说了一句:“云鹤姑娘,请多保重,我们后会有期。”说完,他就丢下云鹤这个“战利品”,径自走出了客栈。
“我刚才真是吓死了,”等宣竹和云鹤绕出小巷,回到城中的主干大街之后,宣竹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我说过让你说完替上逸真人隐藏行踪之后就什么也别说,你却乱七八糟地说了这么多,如果不是救兵及时到了,你这次就真的麻烦大了。”
“反正我们现在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嘛,”云鹤搪塞道,“不过风雪山庄的少庄主怎么会到那里去?莫非......你今天一早找码头上的那个小乞丐就是为了这事?”
今天一早天还没亮,宣竹就找到了一只在城南码头游荡的小乞儿,让他去送一封信,随后,在赶到城中赴约的半路上,他们两人在分别通往风雪山庄和城中的三岔路口等了很久,直到小乞儿送来了回信,他们才急忙赶到悦来客栈赴约。
“算你聪明,我让那个小乞丐转告风雪山庄的少庄主说,今天午时武当派上逸真人在城中悦来客栈约了云鹤,并让他带回了少庄主的回信,我才敢带你过来赴约。要不你以为就凭我们两个人今天还能从那里全身而退?”
“那可不见得,我看那上逸真人今天十招之内就败给了那个苏玄松,身手也就这样,就算是我,也未必赢不了他。”
“那上逸真人是武当的经院长老,如果光论武功,武当派的住持长老和三位护教长老之后排下来就是他,只是由于他性子火爆,缺少出家人清静致远的涵养,才会使他在武当派中一直不受重用,几十年来只能管一个经院,这才导致他在江湖上的名气还不如武功不如他的上清真人。刚才苏玄松能在十招之内占上风,一来是仗着招数上的便利,二来也是因为上逸真人碍于武当派和风雪山庄的关系,从始至终也没有打算使出真正的杀招。如果两方都认真的打下去,三十招之内会打平,五十招之后,苏玄松必然会落败。”
“那你呢?你能坚持到第几招?”云鹤试探性地问道。
“我也只能坚持五十招左右,你是四十招。”
“凭什么我还要比你少十招啊?”云鹤生气地跺了跺脚。
“上逸真人了应该还在客栈里,不信你可以去试试?”
“那还是算了。”云鹤惺惺地说道。“不过你和风雪山庄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你给风雪山庄写信他们的少庄主就会亲自来?”
“这个,暂时还天机不可泄露,”宣竹说着露出了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你不也没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吗?”
当天正好赶上城中半个月一次的集市,各种卖吃的用的的小摊贩都聚集在城中主干大街的两端,云鹤这个摊看看,那个摊上的东西摸摸,没过多久就把刚才惊险的经历忘在脑后,那兴奋劲和普通逛集市的少女少妇没什么两样,宣竹也只能任由她漫无目的地逛下去。
他们路过一个卖蒸糕的摊位,蒸笼上正蒸着一板板雪白的方糕,散发出一阵阵糯米的香气。
云鹤指着方糕问宣竹:“这是什么东西?”
“只是普通的桂花糖糕而已,怎么了?”宣竹随口回答道。
“那......这糕是甜的?”
“那当然,你还见过咸的糕不成?”
云鹤轻轻地扯了扯宣竹的袖子,再露出一脸可怜的表情。
“又怎么了?”
“今天出门连早饭都没吃,肚子饿。”
宣竹也没多想,拿出两枚铜板买了两块糖糕,递给云鹤一块,自己就直接吃了起来。
云鹤接过糕,先是凑到鼻子底下,小心地嗅了嗅,再试探性地咬下一小块,在嘴里慢慢地回味着,随后自言自语地说道:“原来这就是甜味啊。”
“怎么?你长这么大就没吃过甜食吗?”宣竹一脸不可置信地问道。
“弥平次爷爷一直说,吃甜食容易使人安于享乐,而武者只有在艰苦的环境中才能提升自身的修为,所以他从小就不让我们吃甜食,有一次我和姐姐去厨房偷城主进贡给义父的红豆团子,结果还没吃到嘴里就被弥平次爷爷抓到了,不仅被修理了一顿,还被罚了三天没饭吃。”云鹤自言自语地说道。
宣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怜悯,不过瞬间就收起了那副表情,“原来你还有义父和姐姐?还有弥平次爷爷是谁?听名字不像是个中原人。”
云鹤一瞬间露出了一丝惊慌的神情,像是意识到了自己说出了什么不应该说的事,随后可怜巴巴地望着宣竹,求饶道:“刚才你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听到。”
宣竹听到云鹤这么说,也就没有再问下去,两个人又在集市上逛了一阵,转到了一个专门卖女子发簪的小摊。
云鹤望着摊上琳琅满目的发簪,随手拨弄着其中一个,忍不住赞叹道:“真是漂亮啊!”
那看摊的大婶一看就是精明的生意人,看到云鹤这样讲立刻从摊位后面迎上前来,满面春风地夸道:“姑娘真是好眼光,我们的发簪可都是用纯金,纯银打造的,上面镶嵌的也都是来自东海的水晶和玉石,这档次,和宫里的款式都能有的一拼,这是最后一批货了,现在每根只买八两银子。”一边说着,一边把云鹤刚才拨弄的那根插进了云鹤的发髻中,一边又拿出了一面粗劣的铜镜,帮云鹤照着。
宣竹看了看,随手拿起摊位上的另一根簪子在手里掂了掂,又把簪子上的宝石对着阳光照了照,貌似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们这里的簪子,恐怕只有最外面镀了金吧,里面不是铜就是铁,怎么看都最多只值五两银子吧。”
那大婶见自己的话被戳穿,一紧张,语速也比刚才快了不少:“就算不是十足的真金真银,但就凭这做工,这掐丝,都是杭州城最顶尖的,就算是买它的工本,八两银子也一点都不亏。”
“你看这掐丝,明显的就是粗细不一.....”宣竹继续慢悠悠地拿着手里的那根簪子挑着毛病,“还有宝石上的雕工......”这时,宣竹无意间一抬头,一下子似乎看见了什么害怕的东西,放下手中的簪子,拉着云鹤就往回走。
“哎,姑娘头上还有一根!”那大婶在后面急的叫道。
宣竹随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十两银子的银票,扔在了摊位上,“不用找了”说完就拉着云鹤往人群里钻。
刚还没走几步,就听见后面传来一阵尖利的女声:“苏玄竹,你给老娘站住!”
宣竹听到这声音,知道跑不了了,这才极不情愿地停下了脚步。云鹤顺着声音,回头望去,只见他们背后不远处站着一个年约三十出头,身着紫衣,面容艳丽的女子,那女子身后还跟着一个一脸严肃的黑衣大汉,那男人身上背着一个和宣竹一模一样的大药箱。刚才的声音应该就是那个女子发出的。
宣竹调整好表情,满脸堆笑地转过身,向两位作揖行礼道:“师姐,姐夫,好久不见,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