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云鹤大闹醉月楼”的江湖大事件已经过去大半个月,在这半个月间,武林一切太平,风平浪静。“云鹤”这个人好像一下子从人间蒸发了,短短半个月间,他已经从一个当初人人畏惧的狠角色演变为了人们酒余饭后的谈资,从酒余饭后的谈资逐渐沦为被众人遗忘的对象。也难怪,江湖本就是个更新换代非常快的地方,更何况今年本就是多事之年,那些江湖闲人们有太多可以谈论的话题,比如在北境蠢蠢欲动的蒙古兵,又比如在江浙沿海不断寻衅滋事,行为越发猖狂的倭寇海盗。
在这半个月间,江南也已经结束了粘稠的梅雨季节,进入了天天都风和日丽的伏旱。虽然天气逐渐开始炎热,但天地万物都正享受着久违的阳光和白云,没有谁会对头顶上的太阳发什么牢骚。风雪山庄内的茶花,茉莉,栀子花也都挑在这个时候竞相开放。
这一天,苏玄松像往常一样,吃完早饭就匆匆出了门,楚紫茗一个人趁着上午日头还不算太烈,拿着花瓶到了花园,剪下了一些栀子花,在园子里插好了之后端着瓶子回到了自己住的小院。正在快要踏进房间的时候,只听“啪”的一下,一粒小石子直直地朝她飞来,正好打在了花瓶上,一下子,花瓶碎片、花、水,全部散了一地。
楚紫茗弯下腰来,捡起了刚才打她的那粒石子。那不过是块黑色的鹅卵石,石头的表面有一丝血红色的纹路。如果是普通的人,一定会以为刚才那一幕是庄内哪个小童的恶作剧,但楚紫茗看到这块石头的时候,却一下子脸惊得煞白。
“你今天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不知什么时候,苏玄松已经走进了小院。
“没什么”楚紫茗看到苏玄松走到了她的身边,赶忙把那块石头藏进了袖子中,“只是刚才一不小心,把去年张知府送给爹贺寿的那个缠枝莲纹的青花瓷瓶给打碎了。”
“不过就是一个花瓶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况且爹从来就没有正眼瞧过它,估计现在早把它忘了。”苏玄松都懒得看一眼地上的碎片,毫不介意地说道。
“我知道”楚紫茗边说边蹲下身子,开始捡起了地上的花瓶碎片,“只是这么好的东西,就这样碎了有些可惜而已。”一不小心,花瓶的碎片割破了她的手指,一滴滴鲜血顺着伤口缓缓地流了出来。楚紫茗看到了血,原本已经缓和的脸色再一次变得惨白,双手也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
在一旁的苏玄松急忙握住了楚紫茗的双手,并按住了她被划破的手指帮她止血:“这些打扫的工作让下人来做就可以了,何必自己动手呢?”他说着把楚紫茗扶了起来,把她已经捡起来的碎片又扔回了地上,“紫茗,你记着,你是风雪山庄未来的女主人,早就不是天水阁里的那个丫头了,做女主人就该有女主人的样子。”
“对了,你今天早上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楚紫茗故意岔开话题,向苏玄松问道。
“昨天范镖头刑满出狱,现在住在振威镖局的城西分局,今天我只是礼节性地去拜访他一下,况且他老人家伤还没好透,还在休息,所以也不能太长时间叨唠,所以就趁早回来了。另外,”他说到这里故意卖了个关子,停了一下。
“另外什么呀?”楚紫茗果然接着问道。
“今天我在街上看到京城的魏家班在天香茶楼里唱他们新排的《白蛇传》,他们上次来杭州你没有看到不是一直很可惜吗,所以我回来的时候就在茶楼里定了两个位子,我们今天下午一起去看吧,正巧你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过门了。”
而同一天,在相隔不太远的城南,则是另外一番完全不同的光景。
“去嘛,去嘛,就带我去嘛!”从城西出诊回来的一路上,云鹤都缠着宣竹恳求道。
“不去。”
“为什么不去啊,隔壁的张大妈,王大婶都去了,看过的都说好。再说,米饭说你一直带他去看戏,我好歹也帮你打了半个月的杂,为什么就不能带我去?”云鹤连珠炮似的蹦出一大串话,似乎是在恳求,又像是在抱怨。
“魏家班排的戏,都是些才子佳人,公子小姐什么的,无聊的很,只能骗骗女人孩子,”宣竹敷衍道。
“那我是女人,年龄也不大,不是正好吗?”
宣竹故意从头到脚上下打量了一下云鹤”哦,我倒是不知道哪家的小姐能像你这样力大如山,饭量如牛。要去你自己掏钱去,我不拦着。”
“我的所有东西不都被你扣着了吗!这半个月又没付我工钱。”云鹤自己轻声嘀咕了一句,赶忙又拉着宣竹的袖子,恳求道:“我今天不是帮你从赵员外家骗了,哦不,是赚了一百两药费嘛,你陪我去看戏,就当是我今天上午的工钱怎么样?我还从来没有去看过戏呢!”
“你从没看过戏?”宣竹似乎有些诧异。
“是啊,怎么啦?”
宣竹似乎终于妥协了:“好吧,回去快点吃饭,正好今天在那边有一个病人需要复诊,看完那个病人我们就去看戏吧。”
下午申时过半,虽然已经过了太阳最毒辣的时候,但天气还是燥热难当。不过这似乎完全没有减少大家来看戏的热情。宣竹他们赶到茶楼的时候,戏已经临近开场,偌大的茶楼里一大半的位子都已经有人入座。
正巧当天苏玄松也有些事耽搁了,临近戏开场才刚刚赶到,当他扶着楚紫茗走下马车,准备进茶楼时,正巧迎面遇到宣竹和云鹤,一时间,四个人,八只眼睛,面面相觑,气氛开始莫名地玄妙。苏玄松看到宣竹,立刻满脸写满诧异,过了一会儿,又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眼云鹤。云鹤则又惊又喜地看了看苏玄松,又看了看楚紫茗,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宣竹看到苏玄松他们时,面色似乎有些诧异,又有些尴尬。在这四人当中,只有楚紫茗处变不惊,面色如一潭死水,丝毫看不出有任何情绪的起伏。
他们四人前后走进了茶楼,进来了之后,苏玄松并没有带楚紫茗去之前已经订好了的雅座,而是找了两个紧挨宣竹他们的位子坐了下来。当中并没有半句言语,也没有和另外两个人打任何招呼,似乎彼此只是陌生人而已。
没过多久,正戏开始了,戏台上将出相入,各色演员们鱼贯登场,青衣花旦们莺流婉转,绘神绘色地把那个离奇的爱情故事娓娓道来。台下的一众观众都被台上的剧情深深吸引了,但苏玄松从刚入座开始似乎就心不在焉,戏才刚演到断桥相遇,他就找了个理由独自走出了茶楼。
苏玄松出去后没多久,宣竹也和独自一人走出了茶楼,在茶楼门口正巧遇上了对着街道发呆的苏玄松。苏玄松似乎是知道是誰在背后,头也不回地说道:“好久不见,别来无恙,我们有七年没有见过面了吧,现在我是该叫你宣大夫,还是苏谷主?”
“大哥也是,别来无恙。”宣竹在苏玄松背后行礼回道。
苏玄松转过身来,“今天早上我去拜会范老爷子,听他说起了那个在酒楼中救了他一命的江湖郎中,我就有几分猜到是你,如今一看,果然不错。怎么,既然已经回到了杭州,还是不愿意回来吗?”
宣竹苦笑了一声,“果然还是大哥最了解我。”
“跟你在一起的小丫头就是那个云鹤?范老爷子说起他时就说他总有哪里让人很不舒服,感觉不像个男人,如今看来,果然不假。不过我有一点想不通,当初你先是为了摆脱风雪山庄的二少爷的头衔而离家出走,后来又是为了辞退药师谷谷主的身份不惜遁居隐世,我本以为那都是因为你生性淡薄,不愿意把自己牵扯进江湖上的纷扰争端,但这次你怎么自己把自己卷进这么大的一趟浑水中去了?”
“我之前离家出走,是因为我有一些问题还没有明白,现在还不想回来,也是因为如此。这次我只是对于这件事的始末有些好奇,闲来无事去调查了一下,又顺道救下了那个小姑娘,仅此而已。不过既然你说起了这件事,那我也提醒你一句,这趟浑水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要深。”
“哦?怎么说?”
“首先,云鹤她心思单纯,这件事肯定不是她主谋,后面一定还有人在指使。其次,我看到了她在醉月楼和范俊过招的全过程,她的武术套路很奇怪,有些招式不像是出自中原的武术门派,而有些,则像出自风雪山庄。”
“那你和她住了半个月,可曾调查出些什么?”
“还没有,虽说我也试探着问过几次,她平时表现的大大咧咧,脑子里不会超过三根筋,但是一旦涉及到她的武学师从或者背后指使,她不是死都不说就是想办法绕开。总之,你一定要小心为上。”
“既然如此,那你还是回来吧,有很多事情,我一个人不行。”苏玄松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说道。
宣竹上前拍了拍大哥的肩:“如果这世界上有事情连你都不能办到,那我看就没人可以办到了。而且,如果你真的有难,我绝不会袖手旁观,我保证。”
苏玄松长长地叹了口气:“罢了,那我以后还能找到你吗?还是你又要换一个地方隐姓埋名?”
“城南医馆,你随时可以到那里来找我。”说完这句,宣竹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有件事忘了问了,和你一起来看戏的那位是......?”
苏玄松的嘴角泛起了一个讳莫如深的微笑:“那是你嫂子。”
苏玄松和宣竹两人先后回到了座位上,他们回去的时候,楚紫茗和云鹤两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戏台,好似完全被戏文中的情节所吸引了,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刚才的离去。云鹤似乎已经入戏太深,眼角不知从何时起已泛起了泪花。
等戏散场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宣竹和苏玄松也没有打招呼告别,各自乘着车船离开了茶楼。
苏玄松和楚紫茗乘车返回风雪山庄的路上,楚紫茗几次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事情让她非常不安,最后,还是苏玄松发现了她的异常,握着她的手问答:“怎么了?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楚紫茗赶忙回到:“没什么,只是想到今天你为了陪我看戏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有些愧疚而已,今天晚上,你还回书房吗?”
“今天不回了,”说着他又继续握紧了紫茗的手:“只要你高兴,我的这些时间就是花的值得的。今天的戏还喜欢吗?”
“戏是好看,只是...只是觉得白素贞一开始就对许仙隐瞒了身份,在共同生活的那么长时间中也没有找机会加以说明,把她夫君骗的那么惨,像她这样的女子,不应该最后获得丈夫的原谅,更别提让丈夫向她道歉。”
“哦?一般来说,众人都会倾向于同情白娘子的遭遇和她的一片痴心,憎恨法海的从中作梗和许仙对于妻子的无故怀疑,我家娘子的观点倒也算是独树一帜。”苏玄松笑着说道。
“对了,今天我们在茶楼门口遇到的那一对男女,我看你的神情,好像认识他们,他们是你的熟人吗?”紫茗似乎故意想要换一个话题。
“那个女孩我也是第一次看见,至于另外一个,”说道这里苏玄松有些自嘲地叹了口气:“又岂止只是熟人。”
“哦?”在黑暗中,紫茗的语调也带上了疑惑:“那他是?”
“是我七年未见的亲弟弟。”
宣竹和云鹤离开茶楼后,乘船回到城南医馆,一路上,云鹤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抱着膝盖坐在船头,呆呆地望着已经漆黑如墨的河道出神。
“怎么了?我可不记得看戏还有治聒噪的疗效。”不知什么时候,宣竹已经坐到了她的身后。
云鹤把下巴抵在了膝盖上,继续望着漆黑的水面:“没什么,只是看完了心里很难受,明明是白娘娘和许仙在断桥相遇,是白娘娘和许仙在一起生活的那么长时间,为什么就凭那老秃驴的一席话,就让许仙怀疑起了自己朝夕与共的妻子?”
宣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打开了身后的药箱,在药箱最底下的夹层中拿出了一支洞箫,径自吹了起来。箫声在已经泛起了薄雾的河面上如丝缕般弥散了开来,曲调如倾如慕,如泣如诉,似懊悔,似愤恨,但在哀婉凄凉中又有着金石一般的决绝。
一曲终了,云鹤耸拉着脑袋转过身来:“你还会吹箫?吹得倒是好听,但听完之后心里更难受了。”
“这首曲子叫做《山中弃妇》,本来讲的就是一个悲凉的故事。”宣竹说着把洞箫收回了药箱中。
“哦?它说的是什么?”
“这是我在徽州时听到的民谣,徽州那边山峦起伏,土地贫瘠,所以许多男人为了讨生存,不得不外出经商,把女人留在家中。而那边因为长期受到孔孟之说的影响,对女人的贞洁一事看得极重。这首曲子说的是一对自小就有婚约的恋人,未婚夫在大婚前夕因为有一笔要紧的生意不得不出远门,把年轻貌美的未婚妻一个人留在了家乡。在未婚夫出门的这段时间,未婚妻不幸地被当地的一个地痞流氓看中。那流氓几次想要强占姑娘不成,于是想出了一条恶计,他在村里散布谣言,说那姑娘行为不端,甚至婚前不忠。流言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多久就被好事的亲戚捅到了出门在外的未婚夫那边。未婚夫一气之下,一纸休书寄回了老家。未婚妻接到休书后,一夜之间乌黑的头发全都变得花白,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她就一个人跑到了村口那唯一一条与外面世界相连的河道边投河自尽了。”
“那后来呢?”云鹤好奇地问道。
“后来,村里经常会有人看到,在天将亮不亮的时候,有一个红颜白发,一身湿衣的女子,望着远方的河道,反复地念着两句话:‘涧流本清,泥灰浊之;璞玉无瑕,人言伤之。’再后来,那个村子第二年爆发了瘟疫,几乎整个村子的人全死了,仅存的几个人都说肯定是那姑娘的鬼魂回来报复。而那个姑娘的未婚夫,因为远在他乡,所以未受到波及,他在异乡重新娶妻身子,过着和乐的生活。”
“哎”云鹤望着水面叹了一口气,“真是个笨女人,直到死了还没弄明白真正应该恨谁。村里的其他人最多也就是传了不该传的闲话,而真正怀疑她,辜负她,她应该恨的,只有她未婚夫一个人而已。”
“但如果那未婚妻的确有事情瞒着未婚夫,或者就像白娘子一样,一开始就对许仙隐瞒了身份呢?那许仙应该怎么办?”宣竹半开玩笑地问道。
云鹤把头埋在膝盖中,沉思了一会儿,“反正白娘子对许仙是动了真情的,所以如果我是小青,一定帮姐姐一刀宰了那个负心汉。”
宣竹苦笑了一声,“那幸好我不是你姐夫。”
小舟摇摇晃晃,回到医馆的时候已经夜深了。米饭看到他们俩回来,像往常一样乐呵呵地迎了上去:“云姐姐,你和师父回来啦?晚饭就在炉子上,我一直给你们热着呢,云姐姐的药也煎好了,放在老地方。”说完这些,他似乎又想起了些什么似的,从袖子中拿出一张便条,递给了宣竹,说道:“对了,师父,今天傍晚的时候,有一个陌生人来医馆问你和云姐姐在不在,我说不在了之后,他就让我把这张便条交给你,”
宣竹接过纸条看了一眼,苦笑了一声,“我就知道想到师父的就没有什么好事。”说完,他把便条递给云鹤:“这下你篓子捅大了,快想好明天你准备怎么收场吧。”
云鹤接过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明日午时,杭州城中悦来客栈,不见不散。上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