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鹤再一次醒来,是在一幢民宅靠窗的床上,刺拉拉的阳光照得她眼睛发酸。她下意识地抬起手遮住眼睛,刚一动,一个圆乎乎的小脑袋就立马凑到她的眼前:“大姐姐,你终于醒啦。”
云鹤一惊,立马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但是由于动作太急,她的脑袋正好“咚”的一下敲在了那个圆乎乎的小脑袋上。她坐起来之后一面揉着额头一面问道:“这是哪里?你是谁?”
“这里是医馆啊,”那个圆乎乎小脑袋的主人,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一边揉着自己的脑门一边答道,“我叫米饭,大姐姐你已经整整睡了三天了。”
“米饭,还真是一个朴实的名字”云鹤笑道。
没想到那小男孩听到这句话却流露出了一脸的惊喜:“大姐姐你也这样觉得啊,我师父也是这么说的,我遇到师父的时候,我们家乡正好在闹饥荒,我当时差点饿死过去,后来师父救了我之后,就给我取名叫米饭,说这个名字实诚,叫米饭的人将来至少不会再饿肚子。
似乎是被米饭的热情所感染,云鹤不知不觉间就和他聊开了:“那你的本名叫什么,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听到这个问题,米饭圆圆的小脸上流露出一丝哀伤:“我从小就是一个人,不知道家里的其他人长什么样,以前村里收成好的时候,我是被街坊们东舍一口饭,西施一口汤地养大的,后来我们家乡遇到了大饥荒,我就和乡亲们一起出来逃荒了。”
云鹤听到这里,不禁心中泛起一阵怜悯,她摸着米饭的小脑袋,跟他道歉道;“对不起,都是姐姐不好,姐姐不该问你这些的。”
没想到米饭不但不以为意,脸上还一下子多云转晴:“没关系,因为后来没过多久我就遇见了我的师父,我师父对我可好了,他不但给我饭吃,给我衣服穿,还教我识字和认识各种草药,最近他还说要教我医书。”
云鹤估计米饭的师父就是救了他的那个郎中,听着米饭口中描述的那个大好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和那个浑身油腻,胡子邋遢,啰里啰嗦,略感猥琐的中年大叔挂上号。
“对了,这个医馆的名字叫什么呀?”云鹤问米饭道。
“医馆就是医馆呀,附近的人生了病都知道到这里来请大夫开药方抓药,大家都知道这里是医馆,没有其他名字的。”
云鹤虽然年龄也很小,但像这样毫无顾忌地和一个小孩子交流,她已经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了,或者在她短暂的一生中,这样的场景之前从未有过。她无意识间视线往下一移,移到了自己身上,却吓得差点跳了起来。自己身上那件深红色的男装早已不知何时被换下了,如今身上穿的是一件干净的农家粗布裙。她一把抓住米饭,拼命摇着他,问道:“我身上的衣服是谁帮我换下来的?是你还是你师父?”
米饭看到她这样的大转变却一点也没有吓到,反而嬉皮笑脸地道:“嘻嘻,大姐姐不要担心,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我和我师父还是都懂的,大姐姐身上的衣服是隔壁周奶奶的,换也是师父托周奶奶帮你换的。事实上,自从大姐姐住进来之后,师父除了每天换药的时候上来之外,其余的时间都是在楼下的药房里,晚上睡觉也在那里,平时一直是叫我守着你。”
云鹤听到这里,一口气才稍微舒了一下,她刮了一下米饭的鼻子,笑道:“人小鬼大,还知道男女授受不清,那你为什么一直在上面呀?”
“师父有时会带我去戏园子里听戏,那里演到公子小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都是这样说的。至于米饭,我只是个小孩子,还不算是男人。”米饭说完还朝云鹤调皮地笑了笑。
云鹤环视了一下四周,这间屋子虽然不大,却整洁干净,每样东西都摆放有序,却惟独不见她的行李和武器,于是问米饭:“对了,我的东西呢?”
“大姐姐的东西都是由师父保管着,我也不知道在哪里,不过师父好像有说起过要把你的刀和衣服卖给我们镇收废品的老头”
“什么!你师父在哪里?我要去见他”云鹤问道。
“师父现在没有去出诊,应该还在楼下的药房里,楼梯有点陡,大姐姐下去的时候要当心。”
不知道是因为昏睡了太多天脚步虚浮还是楼梯真的又黑又陡,虽然她平时自诩轻功不错,但这段楼梯却是左手扶着墙,右手扶着栏杆才走了下来。等到走到转弯处的时候,她总算看到了一楼的房间格局。一楼除了有一道狭窄的走廊通向大门之外,就只有一间房间,云鹤猜这就是米饭所说的药房。她还没有走完最后一格楼梯,就听见从药房里飘出了一个声音“你醒啦”,说话的声音正是那个郎中。
云鹤听到声音之后,三步并做两步,一脚踢开虚掩着的门,刚刚一身“喂”喊出去,却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药房的三面墙都是紧连天花板的药柜,只有一面墙的药柜做的稍微矮了一点,在药柜的上方开了一个气窗。而药房中央的大方桌上,一个身着干净白衣的男子,正在用小石杵捣着药材,他现在这个打扮看起来也就最多二十几岁,阳光透过气窗照在他的脸上,使他原本白净英俊的脸显得更加英气逼人。
云鹤走进药房,一把拍在他的肩上,说道:“小样,胡子剃了还是挺好看的嘛。”
“我不叫‘喂’,也不叫‘小样’,在下已经做过自我介绍了,在下姓宣,单名竹,全名叫宣竹,平时请叫我宣大夫或者宣先生,如果姑娘对这两个称呼都不满意的话,在下也可以不计较让你冒犯我,称呼我宣竹。”
“你怎么知道下楼的是我呀?”
“米饭的脚步轻盈欢快,不像刚才这么沉重拖沓,而且,”宣竹笑了笑继续答道“你已经睡了三天了,我猜你没有睡醒也要饿醒了。”
“无论如何,你救了我,大恩不言谢,但你为什么要私自把我的东西卖了?”云鹤质问道
“你是说那两把钝刀吗?女子带刀出门既不符合大明律法,也不符合中原民风,我帮你把它们处理掉是在帮你解决麻烦。再说,你的行李里的盘缠根本不够付药费,就算加上卖那两把废铁的钱也远远不够。”宣竹云淡风轻地回答道,似乎丝毫没有觉得这样的做法有什么不妥。
云鹤被他这么一说一下子想不出话来回嘴,正在想要怎么用肢体语言来反击,这时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急匆匆地冲进了药房,气还没喘匀就开口对宣竹说:“宣大夫,不好了,我弟弟他快不行了,求求你快去看看吧。”
宣竹听到之后,二话没说就立马放下了手上的活,随即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看了一眼云鹤,再指了指放在角落的药箱,“哎,拿着。”
云鹤不明所以地杵在原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问道:“我?为什么?”
宣竹笑了笑:“我为了救你,可是下了血本的,药费结不清还不愿意以工抵债,难不成是想被赶出门吗?别忘了,姑娘身上余毒未清。”
云鹤没办法,只能背着药箱跟在他们的后面。他们三个不知道在小巷里转了多少个弯,她只看到路越走越窄,周围的房子也越来越破旧,终于,他们在一间破落的民宅门口停了下来。云鹤跟着他们进了门之后,才知道里面的光景比外面还要糟糕,这个家,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真的一点都不过分,整个房间就只有一张床,几条板凳和一张桌子,阳光从屋顶瓦片的缝隙中照射进来,在已经碎裂的地砖上形成斑斑驳驳的光点。可以想象,这间房下雨的时候漏水一定很严重。但是,虽然破旧,这间房间却被收拾得十分干净,所有地方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房中的床上坐着一个面容黑瘦的妇女,怀中抱着一个大约四五岁的男孩,那孩子发烧发的整张小脸涨得通红,正在母亲的怀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母亲看到大夫进了门,赶忙抱着孩子起身迎接:“宣大夫来了,真是对不住,又给您添麻烦了,”这时,她看到背着药箱,跟着宣竹进门的云鹤,赶忙礼节性地补了一句:“这位小姐是......”宣竹随口接道:“是我新收的女徒弟,叫做馒头”。
既然师父已经这么说了,馒头,哦不,云鹤也就不能再抗议什么了,只能压低声音,惺惺地嘟哝了一句:“你才是馒头,你们全家都是饭桶。”
宣竹似乎听到了云鹤微弱的抗议,但也没做任何表示,只是赶忙从母亲怀里接过孩子,用手背摸了摸他的额头,简单把了一下脉,看了看孩子的脸色,就把他平放在床上,并从药箱里拿出了一卷银针,在孩子身上的几个穴道上扎了几针。本来云鹤以为扎针应该是件很痛的事,但那孩子被扎针之后,不但完全没有痛苦的表情,反而原来因为受病痛折磨而紧锁的眉头慢慢地舒展了开来,进入了梦乡。宣竹等孩子睡熟之后,又为孩子把了一次脉,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随后他写了张药房交给孩子母亲,吩咐道:“等会儿吩咐大虎带着这张药方到医馆,让米饭按这个方子先抓三天的药,三天之后我再来复诊。”随后他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碎银子,交到了母亲手里“这几天孩子的身体虚弱,要注意给他补充营养。”
母亲接过银子,不好意思道:“宣大夫,这怎么可以呢,上次我婆婆的药费我们还欠着呢,这次怎么能再收您银子呢!”宣竹却笑着答道:“没关系的,赵大嫂”,说着,他弯下腰,在熟睡的孩子的脸上轻轻地捏了一下,“这点小钱,等小虎将来长大挣钱了再还也不迟。”
云鹤突然对这个家感到一丝好奇,就随口问道:“赵大嫂,孩子的爹呢?为什么孩子病的这么重......”“够了”,云鹤的问题还没问完就被宣竹打断,“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深究为好”。
出了赵大嫂的家,云鹤和宣竹两人又是一番七拐八弯,终于回到了主干大街上。云鹤憋了一路,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赵大嫂没钱付药费你还倒贴她银子,我没钱就要给你做苦工?”
宣竹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我首先是个大夫,但为了生计,有时也是个商人,我只为需要治病的人治病,同时也要赚赚给得起钱的人的药费。”
“那我也没钱,我哪里像给得起钱的人呀?”
宣竹上下打量了一下云鹤,悠悠地说道:“看姑娘这幅身板,去码头扛货还药费应该还的更快吧,不过医者父母心,在下念姑娘大病初愈,所以才只不过留姑娘在医馆里打打杂,直到药钱全部结清为止。”
云鹤被宣竹这一番文绉绉的话绕的烦了:“什么在下姑娘的,头都大了,以后不要让我再听到这两个字,再听到直接拔了你的舌头。”
“好好好,既然姑娘对这两个词这么反感,那在下以后改就是了,不过不知以后应该怎么称呼姑娘?”
“就叫我云鹤,我只有这一个名字。对了,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呀?这好像不是回医馆的路。”
“自然是去买衣服,怎么,你想要霸占周大婶的衣服多久呀。”
小镇就那么点大,镇上只有一家兼卖成衣的布店,不过江南不愧为天下繁华之地,就一个郊县小镇上裁缝店里的衣服,就足够让云鹤看花了眼。
“呀,是宣大夫来了呀,真是稀客稀客”看到宣竹进门,店主赶忙迎了过去。“今天是这位小姐要做衣服对吧,”眼尖的店主一下子就看出了生意的来源,边说边从货架上拿下许多成衣,一件一件地在云鹤身上比照,“这些都是今年杭州城里最时兴的样式,面料也都是上好的,大家都是街坊领居,价钱好商量。”
宣竹却似乎对店主推荐的这些衣服没有多大的兴趣,他指了指挂在店铺角落里的一件藕粉色的长裙对云鹤说:“这件你去试一下。”
店主马上回应道:“宣大夫真是好眼光,这是今年春天最新的款式,用的也是南京产的丝光缎,袖口的荷叶边和领口的刺绣都是让苏州的绣娘们精心处理的,如果是宣大夫想要的话就成本价三两银子怎么样。”
“衣服的做工是不错,不过料子不是丝光缎,而是松江产的纱缎,看你把这件挂在墙角,应该是有一段时间没有卖出去了吧,凭这个料子和款式,就算让你赚三成这件衣服也不过值一两八钱,而且......”
宣竹的话还没说完,云鹤已经穿好衣服从里间出来了,毕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虽然平时用男装伪装者自己,拼命掩饰住自己作为女性的特质,但一旦换上合适的衣服,再加上本身底子也确实不错,少女那洋溢着青春的魅力就一下子全表现了出来。
“好,看在穿着不错的份上,就一两七钱再加上这个成交如何?”说着,宣竹从药箱里拿出了一个包袱。
店主拆开包袱,里面是一件大红色的男装,正是云鹤在醉月楼那天穿的那件。“这是什么?小店从不收旧衣服。”
云鹤也激动起来:“哎,为什么随便卖我的衣服?”
宣竹先示意云鹤别开口,接着说道,“这可是一个赚大钱的机会,你只要把这件衣服挂在店里最显眼的位置,随后自然有人会来问当衣服的人的信息,到时候你先要五十两的开口费,再把我的地址说出来即可。”
店主将信将疑地问道:“真的会有人会出五十两问这件衣服的主人?”
“肯定会有,而且据我的保守估计,至少会有两批,不过如果老板这笔生意做成的话,我还想请老板帮我另外一个忙,请帮我留意来问这件衣服的人的情况,包括衣着,武器,人数,以及说话的口音。”
回到医馆的时候,时间已接近傍晚,家家户户都燃起了炊烟,准备开始做晚饭,街上时不时地还会传出一阵阵饭菜香。米饭看到他们两个回来,高兴地迎了上去:“大姐姐,你们回来啦,师父给你开的药我已经煎好凉好了,放在药房的方桌子上,你记得要去吃。”这时,他注意到了云鹤身上的新衣服,两只小眼睛一下子激动地放出了光:“大姐姐,你穿这身衣服真漂亮。”
“这小鬼,那么小看到漂亮姐姐眼里就没有师父了,”宣竹在云鹤后面挪揄道,“好了,快点去吃药吧,这个药可能会有些犯困,喝完先上楼去睡一觉,睡醒了再下来吃饭。”
云鹤走进药房,捧起药碗喝了一口,不禁疑惑地皱了皱眉:“奇怪,这药好像和你在船上给我喝的药不太一样。”
“人的身体状况时时刻刻在变,药方自然也要配合人的体质做出微调。”
云鹤听到这里,也就没有多问什么,乖乖地把药喝完之后就上楼去了,也不知是药的效力太大,还是走了一天确实累了,她一沾枕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