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再进验尸房之时,杨云帆破天荒地发现,陆景岫竟能强忍着恐惧旁听,还将岑侍郎的话一句一句记录下来。
那是一具十二岁男童的尸身,面部、躯干大面积伤口溃烂,这般模样全然不似普通烟花爆炸,实在太过惨烈。
杨云帆不由道:“京兆尹大人已有详尽的尸检报告,岑大人为何还要再验?”
“既然证据确凿,人、物俱在,便要让尸体开口说话,而不是尽信梁田的主观判断。”岑勇道。
让尸体开口说话……陆景岫不由紧了紧手中的笔。便见岑勇仔细翻检伤口,“死亡后两刻钟至一个时辰,死者四肢发凉,始现尸斑、尸僵。四至六个时辰完全僵硬。及至十二个时辰,可见散瞳,口腔自溶之状。”
陆景岫一边记录,一边微微侧脸,不去看岑勇戴着指套翻看那尸身七窍的可怖模样。
“只可惜错过了检验尸身的最佳时机。”岑勇继续道:“而今死者亡故时间已逾七日。你们且看,他的头发开始掉落,尸身布满腐败水泡,甚至连手脚的皮肤都开始大面积脱落,犹如套在躯干上一般。”
陆景岫紧张地吞了一口唾液。上午骤然见了这具尸身,吓得她手脚冰冷,险些捂着眼睛哭了。杨云帆掷了长衫在她脸上,“女儿家看什么裸尸,回去读书!”
她以为自己能同男子一般通过科考入仕,不该在官场上被区别对待,可她实在受不了在阴冷的验尸房。因而今日中午见了太傅,她才小心翼翼地说出心中惶恐,太傅却是笑道:“你恐惧,是因为敬畏。”
“人总是对未知之物感到敬畏,譬如黑暗,譬如死亡。”太傅道:“可是刑部的每一具尸身,皆是非正常死亡。既是你敬畏死亡,当予以亡者足够的尊重,还其真相并促使其体面下葬。”
她的恐惧皆来源于面前之物是一个人,一个曾经和她一样、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等待下锅的鸡鸭鱼羊。她能做的便是尽快结案,还这孩童及父母一个真相,教他不必躺在冰冷的验尸间,多次毫无尊严地被人翻看和查验。思及此处,陆景岫觉着她每一日应卯、每一次查案都变得高尚且有意义,对尸身的恐惧反是减弱了几分。
经岑勇再验,尸身之内仍有当日烟花爆炸的碎屑。他取了干净的白瓷容器,又用小刀刮取了些许,交给身旁的刑部令史去查验。
令使刚要离去,却听岑尚书又问:“上午的检验文书出来了没有?”
那令史道:“明日一早才能拿到结果。”
岑勇听罢,却是对众人道:“今日就到这里,明日一早继续。”
陆景岫等待众人散去之后,才犹豫着开口,“我将那烟花中的碎屑取了些许,呈给庆安王殿下过目,他写下了成份给我。”
陆景岫说着便将字条递了上去。岑勇刚刚净了手,接过那纸张来看,但见其上写着:晋州硫磺、窝黄、焰硝、麻茹、干漆、砒霜,疑为火毬配方,射程五十步。
“殿下说那粉末太少,他无法估算各种材料之比例。”陆景岫道。
岑勇看罢,反是将字条揉了揉,扔入香炉之中。
“这案子本与你无关,你能放在心上、且能另辟蹊径,便是入仕多年的老臣也不及你。”
陆景岫不觉有几分沾沾自喜,却听他又道:“官场讲究分寸,尤其是在复核典狱,掌人生死的刑部。遇到大案要案、官员贪腐,便是连近亲、家眷也不得透露半分,更别提其他各部。”
陆景岫连连称是,“谢大人提点,我记下了。”而后又从案上捧了食盒给岑勇,“万望大人替我保守秘密,莫叫尚书大人知晓了。”
“这是自然。”岑勇却是笑了。岳尚书素来严厉,陆大人入仕不足半月,没有哪日不挨他的训。久而久之,便是仅仅听到岳尚书的脚步声,也吓得眼前的女子面如土色。
但见陆景岫一个哆嗦,立即坐回案前,研读起律例来。
紧接着便见岳尚书风尘仆仆而来,路过他身侧的时候忽然问道:“常顺的案子有可有眉目?”
“明日会有结果。”岑勇说罢,却是将食盒往上级面前推了推,“大人可要食些瓜果?”
岳临江低头一瞧,但见青枣、小柑橘被仔仔细细地洗净码盘,连色泽、大小竟然也挑选过。他顺手取过食盒的盖子,指腹轻轻摸索到一个“安”字。
“陆景岫送的?”
岑勇正在吃枣,“嘎”地一声险些卡在了嗓子眼。
岳临江顺手拈了一枚青枣,甘甜可口、清脆鲜嫩,的确是宫中御贡。他似乎小看了她,这既有金主又有心机的女榜眼入仕不过短短几日,倒是学会贿赂上级了。
人言庆安王不喜女色,可是在岳临江看来,似乎他尤喜染指朝中女官。父亲前些日子将临玉唤至近前,不准她再肖想庆安王,难道也是这个缘由?父亲虽然固执保守,可却是全心全意替子女着想,临玉婚配一事,他需好生思量,切不可教庆安王欺骗了去。届时他拍拍屁股走人,自己的妹妹岂不是要哭瞎了眼?
这一日下午,杨云帆被不远处那女子晃得眼花,但见她以白瓷盛了水,又折了几支含苞待放的海棠于内。那花苞圆鼓鼓、红彤彤的,恰如她一张一翕的嘴唇。
她一边翻看律例,一边以小刀切了苹果,一块一块地送入口中。杨云帆心不在焉地看了半个时辰,鬼使神差地向她身旁挪了挪,“陆大人……今日验尸的结果……我尚有些疑问向你请教。一会儿放衙之后,你随我一道用饭可好?”
杨云帆憋了半天,终于将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可陆景岫的全部精力都在验尸之上,却是道:“我今夜当值,若是杨大人有疑问,不如去请教岑大人。”
杨云帆面色一黯,她果不曾听到重点……她这榜眼是如何考上的?
“算了,我等你有空的时候。”
待到放衙之时,杨云帆见陆景岫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案前读律例,只得抑郁地邀约了几个同僚,一齐上酒肆去寻欢。
及至夜色渐深,陆景岫便将食盒整整齐齐地洗净、擦干,而后抱在怀里往户部而来。太傅说她今夜当值,她便也在刑部多逗留了一个时辰,想必恰好能同太傅一同离去。
她一直在府衙读书不曾出来,竟是不知外面开始落雨。一阵小跑着赶来,远远看见太傅立在廊下,庆安王撑了伞迎上前去前去,语气关切道:“可是等急了?”
太傅却是将伞向他推了些许,遮住他被雨水打湿的半个肩膀,“没有。”
即便是在此时,陆景岫也仅仅以为二人不过是举止亲密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