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只是有盐铁之辩的全套笔记,诸多同僚想要借去观看,不想一时蜂拥而至。”陆景岫连忙解释。此时此地,他仍是她的上级,她自知今日之事理亏,不敢忤逆了他。
岳临江的目光扫到案上还没来得及收入怀中的孔方兄,却是鄙夷道:“是借还是卖?”
陆景岫连忙将钱银藏在掌心,她将三日的手稿分别借出,同僚们不好意思,纷纷解囊取了租金给她。正好她也缺钱,便欣然接受了。
“售卖他人言论亦属违法。”岳临江问:“你是怎么读的南楚律例?”
陆景岫从未听过这等律例,偷偷问杨云帆道:“可有此条例?”
杨云帆亦是不知这等刁钻律法,只得摇头。
“第八百三十七条。”岳临江冷声道:“礼部自会记述官吏言论,何须尔等自作聪明?”
岳尚书说罢拂袖而去,似是对新晋官员的颇有微词。陆景岫连忙翻开南楚律例,好容易找到八百三十七条,却是著作权法,对抄袭他人著作、未经允许公开他人言论、信件者量刑定罪。陆景岫看罢却是惊出一身冷汗,她对岳临江的为人不敢恭维,对他的严谨却是佩服之至。
她思前想后,却是疑惑道:“他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礼部自会记述官吏言论,何须尔等自作聪明”,“尔等”又指何人?
杨云帆心道:比起洞察上级心思、解析尚书意图,陆景岫差却是差得太远。
“但凡陛下亲至,必有随行礼官。虽然诸位大人没能亲临现场,也可借阅礼部编纂的书籍,何须来借阅你的笔录。”杨云帆语重心长道:“岳大人的意思,他们不是来借阅笔录,而是另有所图。”
“另有所图?”陆景岫不明所以。
“你这般迟钝,是怎么考上的进士科!”杨云帆诧异道。那些个男子前赴后继,分明就是来亲近她,亏她还当他们是真心来探讨学问。
陆景岫静默半晌,短短几个月前,她还是无人问津的普通女子。世家大族看不上陆家小门小户,贩夫走卒又配不上她这官家小姐。从及笄至今,也没有过适合婚配的男子,更别提有世家公子主动追求,难怪岳临江鄙夷她高攀,可她当真无心招惹是非。此时算是能明白太傅当日之苦,任凭旁人猜测、诋毁,太傅从不争辩,因为你根本堵不住外人那张嘴!这般骑虎难下,唯有更加奋发图强,凭借本事立足。
只听杨云帆酸溜溜道:“明城的桃花长开不谢……”说罢却见陆景岫脸上似乎写着两个大字:勤奋,但见她竟是将厚厚的三本律例抱回自己案上,从第一页开始翻看。
杨云帆自幼聪慧,因而读书之时常常投机取巧,却也从未落下功课。叔父曾打着他的手心训斥道:“人与人之间,最小差距是智慧,最大是差距勤奋。你不过是比旁人多了小聪明,以后如何成器?”
他何止多了小聪明,他投胎也比别人好,否则又怎会生于优渥官宦之家。可是入仕之后,投胎这档子是便被他抛到了脑后。且说岳尚书投胎也不差,十六岁因察举入仕,时任从八品大理评事,入仕至今不过十一年,已经稳居六部尚书。而杨云帆自幼被称为神童,还不是只在弱冠之年考了个状元。可状元年年有,朝中人才济济,行走百步便能遇一状元,他比之旁人,实在没有优势。杨云帆觉着自己也该静下心来研读律法,便见岑侍郎从廊下走过,一边走还一边问:“芝麻大的案子怎么也要刑部复审?”
只见陆景岫若蛰伏在草丛的兔子,瞬时蹦出了老远,追着岑勇道:“什么案子?我与大人同去。”
京兆尹虽要管理明城事务,却只只有三品之职,与六部侍郎一个品阶。这般民间小案本不该上报刑部复审,可是京兆尹实在顶不住压力,那嫌犯与兵部尚书沾亲带故,他不敢审啊!
此时距离案件发生,已经过去了七八日。上巳节之时,百姓争相于京郊踏青。有百姓于小贩处购买了几支烟花,却于燃放之时忽然爆炸。燃放烟花的小童当场身亡,围观的几个孩童各有伤势在身。当日便有百姓击鼓鸣冤,在京兆府立了案。京兆府尹梁田即刻抓捕了小贩,一番排查才得知小贩进货渠道正规,那烟花爆竹的确是官营,问题出在烟花爆竹制造的上端、授权官营作坊的烟火配方有误。梁田便又逮捕了作坊老板常顺,人已下狱,才得知常顺乃是兵部尚书常庸的族亲,一时间审也不是,放也不是。
那常顺更是撂下狠话,他一年贩卖爆竹数万根,从未有过爆炸伤人之事,谁能证实他的烟花成份有问题?又有何人敢保证不是大胆刁民的诬告!
梁田不知所措,唯有将案子捅到了刑部。而刑部侍郎岑勇素来先验证据,不听一面之词。他当即将那剩余烟花拆解开来,以干净的白瓷盛了火药粉末,交与刑部令史去查验成分,而后便是径直入了验尸间。
陆景岫犹豫片刻,却是跟上了岑勇。
当日中午在公厨用饭之时,陆景岫不由捂着嘴干呕起来,一张脸更是吓得惨白。
岑勇安慰道:“尸体这种东西,见多了便好。”
言毕却见岳尚书将一盘牛肉向前推了推,而后淋了红灿灿的酱汁于上,陆景岫目光一滞,猛地捂着嘴跑远了。
甄猷前皱眉道:“刑部一群爷们,好容易来了陆大人,尚书大人竟是丝毫不懂怜香惜玉!”
言毕却见前后左右的官吏嘴上不敢应和,却是悄悄点头赞成。
岳临江道:“我听闻女学也将设广文馆,从明年春试开始,女子也可参加进士科考试。”
不远处兵部的官员各个跃跃欲试,“岳尚书可是说真的,兵部日后也会有女官?”
“兵部那般辛苦,怎么会有女子愿意入仕,别做梦了!”说话的却是吏部那群幸灾乐祸之辈。
一时间公厨闹哄哄的,陆景岫却是再也无心用饭,提着裙摆往吏部官署而来。方才用饭之时未曾见到太傅,想必她此刻仍然没有离开官署。
陆景岫走近之后,才发觉太傅正坐在案前吃饭。她的面前摆了五六个食盒,各盛了瓜果蔬菜、鱼肉点心于内。庆安王也不知从何处来,坐在身旁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太傅放下箸,面有难色,“殿下这般盯着我,我实在吃不下。”
“公厨的饭菜难以下咽,你又不肯同我一起入宫,难不成叫我一口一口地喂你?”庆安王笑着去擦她唇边的油渍,太傅便侧着脸躲闪。
陆景岫猜想自己来的可能不是时候,正扭捏着要不要进去,便听庆安王扬声道:“谁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