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考试之前受到太傅的指点,陆景岫不曾担忧过名落孙山,可是她也从未想过一飞冲天,夺了一甲第二名的成绩。更何况她分明只参加了女学考试,怎么会平白夺了进士科的名次?
国子监与女学可谓云泥之别。国子监设广文馆、太学馆、律学馆、武学馆、医学馆五科。广文馆专门教授策论,学子主攻进士科,譬如刑部尚书岳临江,当日便是国子监广文馆的学生。而太学馆教授儒家经典,已经流放的龙图阁学士余览乃此中翘楚。律学馆则学习司法断案,入仕后大都在刑部、大理寺任职。武学馆只参加武举考试,医学馆则是为了甄选良医而设。
可女学便不一样了,读书写字也学,琴棋女红也不能落下,甚至还要学习如何管理资财、人事。以陆景岫的理解,女学旨在将京中贵女培养成合格的诰命夫人,因而她几年前便从女学退了学,很多事务全凭自己的领悟与学习。
国子监与女学最大的区别,是国子监的学生们在朝廷做官,由天子任免。女学生们则在后宫为官,听命于中宫皇后。从前上至贵妃、下至宫婢,都是按照品阶领取俸禄,自从先皇推行了一妻制,后宫的女官便是单纯的官员,再也不是帝王姬妾。
女学考试为的是充盈六尚,以掌宫掖之政,而尚宫的最高品阶不过五品。而今有可能被任命为前朝官员,是陆景岫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本就人丁单薄的陆家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就连辅国将军回京也不曾如此轰动。但见一行百余人皆着了红的官服,于陆府外分列两旁,大红的地毯一直铺到了数丈外。传旨官翻身下马,捧着天子钦点的圣诏而来,于大门外远远唤了一声,“考生三百五十九号,陆景岫接旨。”
族人欢欢喜喜跑来寻她的时候,陆景岫刚刚捏了个白面果子。她的指缝嵌着白面,手中的果子还未来得及下锅。因为哥哥今日要从营中回来,她特地炸了他喜爱的点心,哪知传旨官就在这时候到了。她连忙洗了手,在裙摆上擦净,又匆忙换了件外衫,一阵小跑出去接旨。
新科状元杨云帆刚刚接了圣旨,头戴着金花乌沙、脚跨着金鞍红鬃马,大摇大摆地自御街向皇宫而来。他的学问一直是最好的,夺得状元也不是意料之外,只可惜恩师秦安年昨夜自绝于狱中,看不到他的学生何等风光无限。
分明是俊逸潇洒的新科状元游街而过,可是当街百姓却好似盲了眼,竟是连看他一眼也觉着多余,反是围着他身后数丈远、那个脸都没有洗干净的寒族女流,一个劲得抛着花枝,一口一个“女榜眼”。
“哼。”
杨云帆不屑地自鼻孔中挤出一丝声响,若非这个居心不良的女流,恩师又怎会落难?
探花郎吴垠的家乡远在千里外的白水城,他人生的前十几年是北齐人士,而后改成了楚人户籍。他此番入京但求一点功名,不负十几年寒窗苦与父母的养育之恩,高中探花实属意料之外。此刻策马游街,吴垠仍脑中仍存有几分半梦半醒的错觉。但见新科状元独自在前,吴垠连忙挥着马鞭跟上,而后抱拳道:“久仰久仰。”
杨云帆斜睨了吴垠一眼,黑不溜秋、中人之姿的长相,双手粗糙似打杂的下人,实乃读书人之耻。反观自己十指修长,不同场合还须配以不同气味的香囊,这才是世家公子该有的风貌。
杨云帆同吴垠在宫门下了马,只等在后面磨磨蹭蹭的陆景岫。她被一干百姓围在那里,只得由礼官引着往宫门而来。科举考试从来不曾出现过女子,因而这位榜眼小姐的衣裳着实大了一些。杨云帆不由在心中暗嘲,一会下马之时来个倒栽葱可就好看了。
果见陆景岫的身形一顿,大概踩到了自己的衣摆。杨云帆冷笑一声,但见她一个漂亮的转身,稳稳落于马下。
“好俊的伸手,不愧是将门之后。”吴垠从来不知道女人也能参加科考,不由心生钦佩,忙凑上前去,对着陆景岫抱拳道:“久仰久仰。”
陆景岫亦是拱手一礼,待她转身想要与状元郎寒暄一番,却见他已经跟着礼官走远了。
陆景岫自幼与公主交好,并非因为她出身大族,而是因为公主对哥哥高看几分,连带着亲近她这个做妹妹的。从前不过是偷偷跟着公主自后宫偏门而入,今日竟是要堂堂正正走入乾明宫了……陆景岫深呼一口气,哥哥不在身边,此刻的愉悦心境竟是无人能分享。
还未走近乾明宫,便见那里立着一人,于礼官的簇拥下迎接新人。那人着紫色一品朝服,头戴七梁冠,腰覆玉带。杨云帆自是认得主考官太傅大人,说来若非太傅一审,他的文章也不会被呈给天子过目。
他当即笑逐颜开地躬身道:“恩师大人!”
林馥不由多看了杨云帆一眼,她与他不曾相识,若说有过一面之缘,也是她巡考之时例行公事。她未曾教授过他,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怎么就变成了恩师?若说恩师,国子监的官员才称得上他的恩师。从什么时候开始,尚未入仕的学生也变得这般趋炎附会,宛若浸淫官场的老滑头?
林馥只是抱拳道:“恭喜。”
杨云帆的腰肢弯得越低,“多谢恩师。”
及至吴垠,这年轻人却是紧张得期期艾艾,“太……太傅,我也是齐人!”
“听闻你来自白水城,想必求学、科考之路十分艰险,日后也要如从前般努力。”林馥道。
“谢太傅教诲。”吴垠急得擦了一把汗。
杨云帆走了两步,才发觉不对,他是新科状元,态度诚恳语气谦卑,比那个结巴不知强上多少倍,太傅凭什么只吝啬得给了他两个字,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他不甘心地回头去看,便见穿着滑稽的陆景岫没由来地开始笑。她先是环顾左右,发现无人看她,这才弯起了嘴角。太傅只看了她一眼,便也扬起唇角笑了。陆景岫见状愈发欢喜,连女儿家的笑不露齿也抛在了脑后,两排白且整齐的贝齿在日光下十分扎眼。她什么也没有说,亦是不曾向太傅施礼,甚至从他的角度看来,二人之间似乎颇为生疏。
太傅忽然抬起手,指端落在自己的侧脸之上。陆景岫见状花容失色,连忙扬起衣袖遮了脸,待她放下衣袖之时,脸上那一团指尖抹过的白色便不复存在。
杨云帆自一开始便看到她脸上的一块面粉,心想待她面圣之时好好出出洋相才对,哪知此时见她擦净了脸,又红得像个煮熟的虾,透红的面皮之下依旧是个美人胚……难道陆景岫能够一举高中的缘由,竟是与太傅有不同寻常的肮脏关系?
陆景岫上前之时,偷偷垂了眼角不再看太傅,嘴角的笑却是藏也藏不住。杨云帆不由躲远了些,他自诩以才华服人,怎能与这等出卖色相的女子同朝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