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燕枝同余阳达成了见不得人的买卖,她便再也没有缺过钱银,不论是办学、修路还是开拓良田,未来三年都不会因为入不敷出而中止。
只不过余阳时常会来借她的印信盖章,大都是购买土地,开采矿山一类的待批文书。
燕枝不由狐疑,“你买这样多的地,修筑这样多的房屋做什么?”
余阳道:“小户制既然实行,族人再也无法庇佑与我的保护之下,我只得将他们早些安顿了。”
“南境三年之内没有赋税之苦,你大可不必急在一时。”燕枝建议道。
余阳却是摇头,“三年太短,总得教他们早些学会谋生的手段。”
“你倒是个心怀全族之人。”燕枝坐在案前,以手肘撑着下巴看他,“难怪他们都不肯听我的,不敢忤逆了你。”
余阳见她一脸艳羡模样,却是笑道:“在其位谋其政,我既是族长,自是要担起振兴全族的责任。”
“一人入仕,全族殊荣。”燕枝循循善诱,“不如来帮我打理宁远城的政务?”
“我说过不入仕。”
“为什么?”燕枝追问。
“你为何总有许多问题?”余阳反问。
“你文采武艺俱佳,又有经商与从政之才,为什么偏要同自己的前程过不去?”燕枝继续问。
“公主当真想知道?”余阳低头问道。
余阳始终不肯告诉他缘由,反而带着她一同乘车前往城郊的宅邸。
燕枝此刻才惊觉,孤男寡女在一处,他该不会对她生出非分之想吧?应该不会,他从来厌恶鄙夷于她。
及至下了马车,燕枝才发觉大门的牌匾上写着“鲁府”。她心上“咯噔”一下,转动着僵硬的脖颈,等着他解释。
余阳道:“我是郑国公后人。”
燕枝只觉他忽然钳住她的手腕,拖着她往僻静处而去。她甚至来不及观赏此处的园林景致,便被他带入了祠堂——眼前赫然是郑国公鲁之敬的牌位。
燕枝慌张地四下张望,但见祠内三壁刻着画像,大约是郑国公从前宴饮、狩猎、教导儿女之事。
郑国公鲁之敬,曾与岳太公一同辅佐父皇登基。却于数年前诬陷虞国公兰瑞谋反,致使兰氏灭族。待到兰氏旧案沉冤昭雪,郑国公死于母妃的寝殿之中,被父皇下令当场诛杀。
无人知晓当夜发生了什么,因为那夜在起镜殿中的人,除了父皇都已不在世上。
“此乃家父的祠堂。”余阳道。
燕枝愣了一瞬,却是试探道:“你便是郑国公世子……鲁恒?”
“难得你还记得我,只可惜我却早已不是世子。”
燕枝从小到大,从未有过今日这般不知所措。郑国公死后,父皇为了安抚鲁氏,赐了郑国公世子一桩婚事,便是与她结成连理。可她心上早有他人,又怎么可能因为一桩政治婚姻便南下嫁人,故而她请求父皇开恩,准许她为母妃守孝。而后鲁氏内乱,皇兄登基,这桩婚事彻底黄了。
燕枝不由想起鲁恒曾告诉过她,未婚妻为了旁人毁了婚约之事,原来他一直都知晓。
她与他有杀父之仇,而后她又搅黄了他的婚事,教他沦为天下人的笑柄。仅凭这两件事,足以教他恨她入骨。
而今落入他手,她岂能有活路?
“当年……我……”燕枝竟是结巴了。她只得佯装低小,也不敢激怒了他,万一这人向她寻仇可如何是好?
“公主素来趾高气昂,今天这是怎么了?”余阳问道。
燕枝心虚得厉害,“你可还有什么事欺骗我?”
“当日在明城,我曾骗你说是第一次入京,实则不是。”鲁恒道。他幼时常随父亲入京,也知晓天子最宠爱的小女儿叫做燕枝。
父亲在明城别居的时候,时常翻来覆去地弹奏一首江南小调。父亲故去后的这样多年,当他再次听到有人弹奏此曲,乃是眼前的长公主。
一曲《雨碎江南》,不过是元妃年少时喜爱的家乡小调而已。
那些记忆中的旧事一点一点连成片段。
父亲进宫之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往后宫方向望去。
宫中逃出的唯一活口,称元妃诱杀父亲于起镜殿。
年幼之时,母亲曾抱着他道:“父亲喜欢弹琴,你也要好生学习弹奏,讨他欢心。”
父亲与母亲相敬如宾,却从未有过琴瑟和鸣。
燕枝不知鲁恒在想些什么,只觉此处阴森可怖,恨不得立即拔腿便跑。
“我出来得太久,定会惊动神行骑。”燕枝便是连说话的底气也软了三分,“你送我回去罢。”
鲁恒道了一声“好”,却是指着案上的古琴道:“你弹奏一曲给我父亲,我便送你回去。”
燕枝只觉脊背的汗毛都要束了起来,郑国公故去了那样多年,听鲁恒这样说,就好像有人在此处看着她一般。
鲁思远回到宗家,听下人这样那样一番描述,不由笑道:“他究竟是想通了,要重振鲁氏昔日的辉煌。”
上一次相见,二人还是剑拔弩张的模样,怎么突然之间就将公主带入了祠堂。祠堂是什么地方,除了宗家主妇,女人焉能随便出入?事已至此,做弟弟的当助兄长一臂之力才好。
鲁思远遂命左右寻了铁锁来,径直往祠堂而去。
鲁恒正抱了双臂于胸前,立在琴案之前盯着燕枝弹琴。琴音缥缈悠远,如同北雁南飞,渐渐远去。
忽然眼前一暗,室内漆黑如夜。只听大门“砰”地一声关上,紧接着有落锁之声。
“兄长不必谢我!”鲁思远的声音清晰可辨。
鲁恒只听公主惊叫一声,便没了声响。
他连忙自怀中摸索出火折子,寻了案上的烛台点燃。再回头看她,却见她捂着脸不出声。
“公主。”他半蹲在她身前,“思远鲁莽,可是吓到你了?”
“我竟是忘了,你当年在明城掳过我!”燕枝吓得连连哭泣,“你不安好心!”
当年……还不是岳临渊做下的蠢事,可是与他脱不了干系。
鲁恒未曾来得及解释,她便气急败坏地在他胸口砸了两拳。都说女子娇软,纵是粉拳捶在胸口也如挠痒痒一般。可世人所说都是假,她既会骑马又能开弓,哪里是个娇弱女流,两拳下来,竟是教鲁恒觉着吃不消。
好在她只砸了两下,而后悄悄将手缩入衣袖之中,“吧嗒”、“吧嗒”地落泪。
“不打了?”鲁恒问她。
燕枝红着眼眶委屈道:“铜墙铁壁一般,手痛。”
鲁恒不由想笑,“父亲的祠堂砸不得,公主且先委屈一下,待到出去之后再找我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