娴熟谈不上,林馥只是顺水推舟,替天子道出了他心中所想而已。余尧接替宗庆为相,几年来也算兢兢业业,只是为政的理念仍旧是门阀举荐那一套。丞相为百官之首,若只是一门心思提拔士族子弟,便有悖于天子大行科举的初衷。
更何况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她在南境之时,一直将余览带在左右,他又多次代她向上呈禀奏章,若说老丞相年纪大了,想法固执难以更改,余览倒是个年纪轻好雕琢的。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听闻自从余览回京之后,如同一位语重心长的老夫子,时常苦口婆心地劝诫父亲。
“我怎么觉着,许多事情在你的意料之中,譬如当日力保余览回京。”燕榕笑着捧了她的脸,从前尖削的小脸又白又圆,果如元宵一般,也不枉他这些时日的悉心照料,“而今想来,在神岭雪山之时,你曾对我说过一句话。”
“哪一句?”林馥问。
“那一夜当真足回忆一辈子。”燕榕不觉回味了一番,“你想不想?”
“好好的说事情,怎么又提到那一夜?”林馥嗔怒。她有孕之后,与他算了算日子,恰是在神岭雪山一夜荒唐。
燕榕只得正襟危坐道:“彼时你曾说过,若是没有战事,神岭雪山当真如仙境一般。最适合一女子统御于此。我一度以为你喜欢南境,故而多逗留了几个月。”
“当时你可曾知晓,燕枝有朝一日会南下?”燕榕又问。
林馥犹豫了一会,才道:“确是意料之中。”
“我曾以为,若是公主有朝一日要嫁人,那人一定是陆景明,只可惜英雄气短、天妒英才。”林馥叹息道:“公主的心思,便是明城之内的贩夫走卒也无不知晓,天子又岂会不知。如若陆景明南征大获全胜,再求娶公主为妻,何尝不是一桩美事?”
“陆景明虽然已是一方将帅,可是比之世家大族的名望地位,仍旧难以匹配小胭脂。”燕榕若有所思,“所以他拼尽了性命,也要立下永垂不朽之功勋,如此一来恩荫全族,陆家才能跻身名门,他的妹妹与族人,皆会受益。”
世家衰微,寒族兴起,日后当有平分秋色那一日。陆景明一生所背负的,又岂是姻缘这一桩心事?
“既是如此,你方才为何犹豫?”燕榕追问。
“若是陆景明尚主,其亲眷族人皆在京中,纵是他手握兵权,陛下也不会生疑。可他已不在世上,南境之地交由谁管辖,便成了圣上最为担忧的问题。”林馥道:“直至陛下离京,委任公主监国,我便又觉着,或许他是在刻意培养公主的为政之才。”
听林馥这般说,燕榕也觉着有理,尤其是小妹从宁远城归来之后,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再也不是从前哭闹不休的模样。
作为家中最小的女儿,每一个人都疼爱燕枝。太上皇对女儿的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想嫁人也可,做一辈子的小公主也可。燕榕疼爱妹妹,一如疼爱凰儿。便是凰儿也心心念念,要为姑姑寻一位驸马。唯独当今圣上沉默又严厉。他给予小妹并不是放任自由,而是教她学会足够强大,独自去面对未来的路。
在皇兄眼里,小胭脂大概与他这做弟弟的没有区别。也不知对于小妹而言,这般严厉的兄长是好是坏。
林馥最近圆润了不少,燕榕正欲再捧着她圆圆的脸蛋嘬上一口,便听沈全汇报说,沈通回来了。
燕榕不由诧异,沈通不是陪蒙峰去见柳娇了,跑回府上做什么?
沈通迫不及待地道:“蒙峰走了,一个人走了。”
燕榕愈发惊奇,“他没见她?”
“见了……也没见。”沈通不知该如何禀报。蒙峰从不掩饰喜欢柳娇,殿下也有以柳娇安抚蒙峰的想法。所谓小别胜新婚,以蒙峰那般刚烈的性子,当连人带肚子里的一齐掳回筑城才对。哪知蒙峰如同做贼一般,偷偷摸摸地跟踪了柳娇三天,最后撂下一句,“替我照顾她”,便潇洒地扬长而去。
天地良心,他素来坚持“朋友妻不可欺”的人生信仰,半点都不想替别人照顾老婆。再说殿下与王妃都默许他同葛慧来往,眼看着近来明地价上涨,他正拼了命攒钱买宅子,待到筑好了巢,便欢欢喜喜地娶媳妇,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可不想节外生枝。
柳娇这些日子没有躲在别处,恰好在慈幼庄中住下。慈幼庄本是王妃出钱出力,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齐人之所。经过几年的经营,庄子中的男女老少可以自给自足,黄发垂髫者其乐融融。
堂堂蒙峰城主,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在周围躲了三天。他问沈通,“你可知从前在南夷诸族,我们如何对待老人?”
沈通当真不太清楚这事,他记得南夷罕有老人,多的是年富力强的青壮年。
“我们秉承狼性,推崇强者,既是老而无用,留在家中做什么,自是要逐出家中,任其自生自灭。”蒙峰道。
沈通听罢,心有戚戚焉,谁没有老的一天呢!
可是蒙峰听闻南楚老皇帝已经退位了,数年来游山玩水不亦乐乎。岳临江的父亲上了年纪,儿女还留了祖宅给他住。近来老丞相余尧卸任,天子赐其良田美宅,日后也算老有所依。
莫说是老人,便是女人死了男人,唯有再嫁这一条出路。若是新的丈夫有权有势,日后母子无忧。若是跟了个没本事的,儿女也要跟着做牛做马。
蒙峰再也无心感受明城的华灯璀璨、川流不息,径直策马而出,沿驿道南行。
他一直觉着小母狼不肯同他回到筑城,是贪恋明城富庶繁华。而今看来,他当日同她在一起,似乎确实少了点什么。
少了人味。
在筑城的一个多月,他与她自始至终没下过床……后来她便一直躲着他。
一想到她外娇里嫩的模样,蒙峰只觉下腹又是一阵抽痛,一如她走后的一百多个日夜,他一个人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可在她眼中,他恐怕同一个没有人味的牲畜大同小异。想来她同他在一起那样久,也从没告诉过他,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燕榕不曾想蒙峰竟然来了又回,一时琢磨不透他的想法,只是对沈通道:“那你便照顾好柳娇。”
“我?”沈通面有难色。
“临近御湖的宅子,你挑一处。”燕榕道。
沈通转而笑道:“殿下放心,我受蒙峰城主嘱托,自然会照顾他的女人周全。”